錢鍾書字默存,號槐聚,於前清宣統二年庚戌十月二十日(西元1910年11月21日)生於江蘇無錫,1998年12月19日卒於北京,享壽八十八歲。錢氏出身江南書香之家,從小受到中國傳統經典的薰陶,少年時又有機會入教會學校,打下良好的外文基礎。年甫及冠,考進第一流的清華大學外文系就讀,在校期間,從眾名師遊,更有博覽群書的機會,使他在校期間不僅所寫詩文崢嶸,而且已能發表具有批判與識別眼光的考據文字。 畢業之後,考取庚款留學英國牛津大學,入讀於愛克斯特學院(Exeter College),獲得學位後又留法進修一年。如此充實的學歷,益之以深厚的稟賦以及後天的勤奮,使他成為罕見的奇才,在國際上被稱為「很可能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博學之人」(arguably the most learned man of letter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其實,就兼通中西學問而言,他很可能是二十世紀最博學之人。在他的時代,單就國學來說,尚有不少非常博學之人,但絕無能像錢鍾書那樣兼通西學之深;單就西學來說,西方博學之士固然屈指難數,但難能兼通中學。錢鍾書作為兼通中西學問的大家,謂之空前絕後並不為過。空前,因中國前乏西學,更少通解西學之人;絕後,來者固然必有聰敏絕頂之人,然時代劇變,家學已成絕響,教會學校不再,錢氏所具備的後天條件已經不復存在。在現代的社會背景與教育制度之下,可以預知像錢鍾書這般學人,已隨風而逝,不太可能再現了。
我平生讀史每恨僅能從不完備的文獻中揣摩情勢,遙想古人古事。今錢鍾書已成古人,回首前塵,慶幸曾與錢先生音容相接,故不僅能讀其書、知其人,亦曾親聞其咳唾,聆聽其言、得觀其行。十餘年之間,雖天涯相隔,僅有四次趨府侍談的機會,然書信往還不輟,仍保存錢先生許多長函短簡,筆墨親切,溫語獎飾,屢言吾儕交誼,心殊感之。錢先生在《談藝錄》新版引言中提到我,說是「遠貽新刻,濟吾所乏」。我於通訊時,偶而寄書與文給他,但他從不開想看的書單,我只有想當然耳。有一次,他來信說:「上周加拿大學人來贈Irving Howe, World of Our Fathers,述猶太人移殖美國事,頗饒趣味。先生博覽,想早寓目。其導言中引Peter Gay, Freud, Jews, and Other Germans,不意今晨忽奉遠賜此書,故人深情厚意,大似telepathy, E.S.P.,所謂心心相印者,非耶?」 真是巧極,後來我又寄他蓋彼得著作多種,他尤喜讀我最欣賞的蓋著《史學風格》(Style in History)一書,並加援引。
我最早讀到的中書君詩是,「白行簡〈三夢紀〉云有兩相通夢者,因廣其意:My dream thou brok’st not, but continued’st it Donne. The Dream. 夢鄉分境隔山川,蝴蝶莊周各一天,安得五丁疏鑿手,為余通夢兩鉤連」,為之傾倒,印象深刻。我與錢先生有通信往來後,曾於1980年5月17日馳函求教:「五丁之典似出水經注,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糞金,蜀王信以為真,令五丁拉回石牛,為秦軍開了道。然則五丁應指力士,未審然否?」錢先生於5月29日覆書說:「五丁之典,誠如來諭,鄙意欲言物易鉤通,而心難貫穿耳」,並以八行書寫贈此詩,改「夢鄉」為「睡鄉」,改「蝴蝶莊周」為「蝶適槐安」,改「安得」為「那得」,《槐聚詩存》出版時又將「蝶適槐安」為「枕坼槐安」,將「疏鑿手」改為「開道手」,改「通夢兩鉤連」為「鑿夢兩通連」,一再推敲,臻於完美。
錢先生於1989年之冬劇發喉炎,牽動哮喘宿疾,來信說:「幸醫藥及時,未致狼狽,然奄殢二月餘,亦甚委頓」。1990年後,右拇指痙攣,「舉毛筆如扛鼎,用鉛筆寫亦不能成字,甚矣吾衰」!此後錢先生病軀日衰,常住醫署,未便造訪,但從通訊中,可知他病得很辛苦。他於1994年2月23日來函有云:「去春住醫院三月,臥手術台上六小時,割去左腎(乃Big C),內人陪住醫院,辛勞萬狀,渠身本患血壓、心臟,以此加劇。出院後又逢寓所修繕,椓椓丁丁,晝夜暄擾,如是者又四月餘。現在愚夫婦皆皇皇以就醫服藥為常課,謝絕一切外務」。此1993年3月5日動的大手術風險很大,幸而順利完成。 到1994年7月錢先生因肺炎住院,卻又發現膀胱中有癌細胞,經由激光切除很成功,但導致僅存的一腎,功能衰竭,利用人工腎應急,一個多月後始解除危機,改用「透析」(haemodialysis)法,使腎功能有所恢復,在扶持下可走幾步路。到10月底又因感冒而引發高燒,常在39.4度C,人因而變得極為虛弱,怕吃藥嗆著,改用鼻飼。因用藥無效,只好用降溫墊以物理降溫;體溫上升,就開降溫墊,「現在已一百多天,但燒仍不退」。到1995年4月情況未變,主要是高燒使精神不濟,錢瑗來信說,「如果能連續兩三天不睡降溫墊,則精神就好一些,也有興趣聽我們講講各種事情。最近幾天又在發燒,精神就差一些」。又過了一個月,體溫稍降,「情況還算穩定」,不過「仍十分虛弱」。到了這一年的八月,錢瑗告知:「我父親的情況尚稱穩定,只是每天仍需用冰毯物理降溫」。又一個月後,錢鍾書病情反覆,使家人「體會到什麼是多災多難」,錢瑗在信中說:「前不久,情況有所好轉,有一個多星期沒睡『冰毯』,聽力也恢復了,說話也比以前『活潑』點,對時事、家事也有興趣點了。但也開始有點『不乖』,如拒絕理髮,兩次把鼻飼管拔出來(也許是在睡夢中拔的,拔了一半,感到很不舒服,就乾脆全拔了出來,放在枕邊)。再把管子插進去時,有一次插得不合適,食物嗆進了肺,引發高燒,不得不一天睡三次冰毯,今天總算好些了,不過人又很虛弱了」。 但沒有多久錢瑗也病倒了,於1996年1月18日入住西山腳下的北京胸科醫院,我與內人曾寄卡(get well card)祝她早日康復,並送她「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錄像帶讓她在病中觀賞解悶,她很高興,對她的病仍表樂觀,在信中說:「我住院快兩個月了,自我感覺不錯,下星期又要去檢查(做CT等),看治療是否有效果」。那知檢查的結果是肺癌晚期, 自此再也沒有接到她的來信。他們母女、父女情深,錢瑗得了重病瞞著母親楊絳,楊絳知道後更不敢告訴臥床累年的錢先生,最後還是瞞不住,也免不了刻骨銘心的悲痛。錢瑗於1997年3月4日病歿,錢鍾書於翌年12月19日逝世,只剩下楊絳孤零零一人年過期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