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地中海逃生手冊

序

請跟著我好好的迷路一次

施權峰 故事�蔡旭偉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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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對旅行都懷抱著浪漫，環遊世界幾乎是和我同一世代每個人的夢想。畢業後工作好些年，兩度澳洲打工渡假，也到中國做過玩具設計師，而橫跨歐亞非的旅行大計畫始終縈繞在心頭。浪漫的異國、新鮮的視野，土耳其、摩洛哥、法國、克羅埃西亞、西班牙、保加利亞、幾乎沿著地中海繞了一圈的計畫，充斥著因為遙遠陌生而令人興奮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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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老天就是不甘心讓我順利上路吧。2013年快成行時，家裡發生劇變。親族對我和母親的住所起了覬覦之心，從小就是單親家庭的我們，在家族裡處於弱勢，對於掛名於長輩的房產毫無置喙的餘地，只能坐視良知與貪婪交戰後的宣判。感到荒謬的是，異地旅途總有無求回報的陌生人伸出援手，而所謂的親戚，卻能當著你的面說「怎麼樣，我就是愛錢！所以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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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雖說一切未成定局，卻足以強迫這趟旅行面對人生的現實，浪漫的成分蒸發殆盡。也動過放棄的念頭，把旅費留下來應急好了，母親卻叫我趕快出發。出發了、出發了！不然，誰知道又會發生甚麼呢？混亂焦躁的處境裡，我簡直逃難般趕上飛機，一顆心顛顛簸簸一路飛到土耳其。現在回想，倒是浪費那些絕世美景與史蹟了，因為眼前越美、越珍貴，越燃起我的愧疚感。我白天如遊魂穿梭異地城市街巷，夜晚急著回到旅店，找網路、打電話，那些住在台北的人性又扭曲到了甚麼地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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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我在這裡做甚麼呢？」我質疑著自己。然而，在土耳其遇到的背包客，卻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讓我也開始問，他們在做甚麼呢？

　　那兩名來自敘利亞的背包客，在背包客棧的雙層床上，用保鮮膜纏繞包裹衣物。我得到的回答是待會要去游泳。越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一段游泳。聽起來就像開玩笑的真相是，2013年敘利亞內戰如煉獄，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來，打算從土耳其的亞洲區游泳橫跨到對岸的歐洲區，尋求政治庇護。我不知道傍晚的海水將如何冰冷刺骨，保鮮膜能否真能幫他們保有衣物的乾暖，讓他們在幸運上岸後，不至失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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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只留下如常的道別，卻是旅途的第一場震撼，讓我把眼睛睜開，開始問，他們在做甚麼呢？這世界在做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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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只是其中一件事。甚麼流浪、甚麼冒險，都已無法形容這些旅程教我的事情。沿途我得一邊計算要留給台北母親的生活費，一邊錙銖著旅費，回頭再看，這其實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那不是物質上的鋪張，而是我這渺小生命，居然得靠無窮無垠的世界與苦難，才得以獲得甚麼啟發。旅程上那些猜忌、熱情、貧苦、良善、欺瞞、貪婪、憤怒、虛無、期盼、驚喜、害怕、仗義、懦弱、喜悅…反覆淬鍊著我，直到旅程後段，我彷彿有種改變自我的錯覺。然而，這段路因為家裡又一次災厄而被迫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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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使我爭取一份到波蘭以設計工作交換食宿的機會，仍得直接飛回台灣奔喪，因為爺爺去世了。病床前他得面對子孫爭產的醜陋，走後在他的靈堂上，仍不得安寧。那些人表面哀情慰問，背後卻各懷算計，用話語與眼神上演著種種分化親情、爭奪財產的肥皂劇。本以為這趟旅行回來，一切會更好，但我沒有更好。我和母親被迫搬離原本的住房，她的床上堆滿了因遷移而無處置放的物品，甚至她無法躺平。我也沒有地方睡了，剛回台灣沒工作，每天在大馬路閒逛，累了就輪流到好意接待的朋友家睡沙發、睡地板，在旅行時重新建立起來的自我，一天一天的消磨，而恨意也一天一天的累積滋長，悲傷、憤怒，那些感覺甚至大到忘了自己為何原因而悲而怒，只想要毀滅，毀滅是唯一的路，毀滅那些可惡的人，讓我用剩下的生命跟你們同歸於盡、跟這些痛苦同歸於盡。我對人的信任、對自我的信任，隨著內心的火焰燃燒殆盡。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也恰好瞥見一旁母親的鏡影。她早年喪夫，長久以來活在抑鬱裡，到處紊亂堆放的雜物、了無生氣的人生，全塞在這間陰暗窄小的房間，我發現，自己也慢慢變成了這裡的一部分了。母親說不出鼓勵的話語，然而她的模樣像甩了我一個耳光，我不能和她一樣！旅行的所見所聞都還留在我的身體，我和她不一樣，我不該再自溺傷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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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開始整理這段環繞地中海的旅程，卻也意外接續另一段內心旅程。因緣際會獲得金色三麥執行長葉冠廷的贊助，同時為自己的手機攝影策畫「再見之後再見」展覽，一面整理照片的過程，一面啟動了創作的動力。原本只是展示這趟旅程的紀錄而已，隨著一天一天過去，有些情緒沉澱、有些想法萌發，我動手把旅行沿途所撿拾的廢棄物，一件一件拼湊組合成各種裝置，展覽一天一天的成形，我的內在似乎也一寸一寸重建出對人性、對自我的信任。期間我仍得面對家族裡的紛爭，可是雙手彷彿漸漸生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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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現，旅途那些奇景、古蹟固然珍貴，更啟發我的，是散落在不同城市的「垃圾」。它們看似無用，在我的眼裡，其實都閃現著奇異的可能性，我一片一片的收集起來，朋友老問我，你怎麼知道要把它留下來？我回答不出來。我唯一想到的是，當初我根本無用得像一只垃圾，我是垃圾人，幫不了家裡任何忙。可是，我能給這些垃圾一回新的生命，轉化成為獨一無二的立體裝置。我剖開娃娃頭做了燈罩，送給法國友人；我切斷廢棄的公車頭，重新打造一座可以投影的視聽間。整個展覽都是用囤貨用的棧板堆砌起來，乘載著大大小小由廢棄物裝置而成的創作。它們曾經都是垃圾，可是現在卻乘載著與眾不同的美感，帶每一雙眼睛看見到新的感受。之所以是垃圾，只因為它們還沒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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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本「地中海逃生手冊」也是同一時期的紀錄。它就像是一雙重新審視的眼睛，帶我回到2013年逃離台北的當下、回到那些倉皇不安的旅程、回到2014年被迫中斷旅程的不甘，也重新梳理糾結在我內心、藏在每一則故事背後的故事。其實到展覽開始前兩天，我對自己還是不太相信，不相信自己可以打動任何人，可是那些悲傷與負面的過去，此刻，都已經轉化成眼前的創作了：那些垃圾，它們已非垃圾。是這世界不知道把它們放在甚麼地方。那些內在的負面情緒，你不需要逃避，你也只是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甚麼位置。也許我找到了。這本書收錄「再見之後再見」展出照片，也記錄了許多展覽未展出的真實情緒與故事。現在翻閱這些文字與圖像，在我眼底都微微發著亮光，採擷自世界各地每一個角落，是這些吉光片羽照亮了我的創作與回憶。有些人的遭遇沉重到自覺好好的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奇恥大辱。把他們當成我故事的背景，不禁感到羞愧，但又不得不好好把握這些墊在血肉災厄之上的珍貴禮物。這是我能唯一表達感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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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我喜愛的作家赫拉巴爾，他在一本描寫社會底層的短篇小說集寫道：「像是坐夜行列車，我們窺見了旁人微微發亮的人生。」旅途上遇見的人事物不論好壞都在發光，這一路上幫助我的人，也都是一次又一次閃亮的溫暖。在我看見這些光亮的同時，如果可以，透過這些照片、這些紀錄，我也應該成為別人眼底那微小的光亮。之所以名為「逃生手冊」，出自這整趟旅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逃離台北，沿途想要逃離貧窮的生活、想逃離平凡的人生、想逃離自我的恐懼、對未來的焦慮，沒想到這一逃，卻讓天涯海角拉開了距離，也拉開了視野，啟動了新生的可能性。我把逃生闡釋為「逃離，是為了新生」。也許有時候，一個過程、一個信念，就能成為星星之火，引燃一回改變的可能。或許這本書完全無法作為歐亞非的旅遊指南，可是我非常希望，讀者能夠在書裏面跟著我好好的迷路一次，如果有些微微的光亮觸動了甚麼，這場曠日費時的逃亡，就算在人們的心底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