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無限山川:李渝的文學視界(摘錄)
根據年表資料,可看出李渝其實很早就有志於文學創作。中學時期,即在父親主編的《中國一周》「青年園地」發表多篇文章。她畢生的文學志業及人生關懷,似乎在早年的〈我的志願〉一文中,便可見端倪:
一個人既生存世上,就不能不有一個對於將來的希望,以發揚生命的光輝,充實生命的意義。
我的希望是將來成為一個女作家。
假如說人生是一片荒涼的沙漠,那麼文學便是我尋覓的綠洲!是它滋潤了我枯乾的心靈,是它為我帶來生命的曙光。
成為「女作家」,意味著致力於文學寫作的同時,意識到了自己「女性」的性別身分;而它又與「發揚生命的光輝,充實生命的意義」互為表裡。《李渝文集》雖依文章性質,分為「小說」、「散文隨筆」、「民國的細訴」、「文學與電影評論」、「文學教室」等幾個不同專輯,但綜觀全書,女性、寫作,以及以文學為人生之寄託與救贖的觀點幾乎無所不在。正是三者的相互呼應,彼此生發,共同開顯出李渝的文學視界。
一、女性的故事
眾所周知,李渝的「現代主義」書寫開始於大學時代,當時文學中的性別意識還並不明顯。其後,她因投入保釣運動與從事中國美術史研究與評論,一度中輟寫作;十餘年後,才又重新提筆,回到文學。她的女性關懷,也同時出現於各類書寫之中。一九八○年,她重返文壇的第一篇小說〈返鄉〉在復刊後的《現代文學》刊出,小說女主角「純子」早年投身海外學生運動,歷經情感幻滅、學業挫折,最後學成返國,選擇赴台灣偏鄉從事教育工作。一九八三年榮獲時報文學小說首獎的〈江行初雪〉,藉由玄江菩薩與幾個不同女性的故事,投射對歷史與人類命運的反思。這兩篇小說中的各類女性形象,雖然多少來自於李渝自身之所聞見,然所呈顯的女性觀照,其實正相當程度地反映了李渝的女性(主義)意識。
八○年代之初,台灣女性主義思潮方興未艾,身為女性作家的李渝,同樣就此發表不少論述。所觸及的論題,從畫作中的女性形象,到女明星女演員;從談女動物學家和猩猩的故事,到娜拉的選擇;多元豐富,不一而足。值得注意的是,她從西蒙.波娃《第二性》出發,強調「女性意識」必得奠基於「存在意識」。念茲在茲的,不是性別之間的對抗,而是超越昇華。她期許女性「不但要從卑屬奴從於男人的處境裡脫身,達到兩性平等的地位,更要把自己當做一個『人』,由自由的意志從而建立自己成為一種更好的個人」。也因此,「更有效的婦運的命題,也許要從男女平等昇進到女性的自由選擇權利──不是以男性,而是以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更好的遠景為指標,為自己的存在做出自由選擇的權利。」
落實在對於各女性人物的具體評論上,她會很自然地安慰離婚的友人阿惠「既非輸家,更非弱者」,因為這將會使她「獲得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認識自己的機會;以自己的力量重建生活,再肯定自己」。她認為大家讚揚法國女演員珍.蒙若,「不僅只是認可她的藝術成就而已;這讚揚裡還包涵了她作一個個人,作一個上進的女性的敬意。她以行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成就了今日的地位。在她從演而導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的努力。」當然,談到女作家,她便以獲得諾貝爾獎的南非作家葛蒂瑪為例,強調她雖然寫政治小說,卻不讓政治干涉小說,脫離了政治小說;雖然寫南非,她不黑白二分,超越了本土觀和地域性,達到了評論家們所讚揚的「人類的幅度」。因此,在身為女作家方面,她也走出了「女」作家的局限,表現了她反抗意識的另一面成就。
但更饒有興味的,應是她對於《伊甸思絮──我在婆羅洲與橙色猿生活的年月》(Reflections of Eden: My years with the Orangutans of Borneo)一書的評論。該書作者比魯特.葛爾荻卡斯(Birut? Galdikas),是一位是祖籍立陶宛的女性類人猿學(Primatology)家。她在一九七一年獲得原始人類學名學者路易.李奇(Louis Leakey)的贊助,來到印尼的原始森林,就此和猿群以及原住民生活下來,不只調查研究,還「成為猿群們的一分子,作孤兒猿的代理媽媽,受傷和受危害者的看護,把牠們養育成長後再放回森林裡去」。她以謙卑的態度對待猿群,與牠們建立「熟悉而親昵」的友誼,後來成為類人猿學著名的三位女性學者之一。這本書視原始森林為伊甸園,它寫橙色猿,也寫自己的生平。橙色猿(Orangutan)是生長在南亞洲的婆羅洲和蘇門答臘的長臂猿,毛為棕紅色,中國大陸譯為「印度尼西亞猩猩」,或「橙色長臂猿」。姑不論此一「橙色猿」是否即是《金絲猿的故事》「金絲猿」之所本,通過這部被李渝視為「女性主義書籍」的作品,她其實想說的是:傳統科學向來由白種男性主持,穿上雪白冰涼的白色研究衣,冷靜又嚴峻。男性科學家注重客觀歸納思考分析,有具體的假設和先論,規則的過程,數據決定結論,指數、籌碼、電腦化一切,高高在上。他們懷著強勢者的態度和征服目的,要自然就範,御為人類的隸屬。然而「女性科學」卻不是這樣的,女性在人類史上本來就是受欺壓的弱勢者,「從自己的經歷而知道同情和愛護,用弱者的謙卑親和來呵護,用自己的身體去接觸、撫摸和擁抱」。正是此一具有女性氣質的科學研究,「宇宙和生命才能和睦綿延悠長」,因為,它的特質是:介入的,親身感受的、移情的、給予的、承受的、人化的、和自然共處共分同享的、抒情的。
事實上,對於李渝而言,「親身感受的」、「人化的、和自然共處共分同享的、抒情的」態度,遠不止於女性科學研究而已,它同時是李渝的夫子自道。經由此,我們乃得以進一步深入她的創作理念與文學人生。
梅家玲(台大中文系特聘教授兼文學院台灣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