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
寫在《危險心靈》再版前
侯文詠
最早動念要寫《危險心靈》時有朋友勸我,這種學生質疑教育的題材不會有人有興趣的。他給了我很好的理由。從學生的角度來看,考試壓力那麼大,大家準備考試都自顧不暇,不可能對這種題材有興趣。從老師、家長的角度來看,更不可能鼓勵學生去看這種反對體制的書。他還舉了不少過去類似的題材,沒有得到市場迴響為例證,勸我放棄這個念頭。
我記得朋友當時這樣說:「真要對他們有幫助,還不如多寫些好笑的、輕鬆的內容。」
我已經忘記後來自己沒聽從勸告的理由了。只記得當時有種跟謝政傑一樣——明明知道這樣做下去吃力不討好,卻有種莫名其妙地非做不可的心情。
十多年來,這本書變成了暢銷書,翻譯成了簡體版、泰文版、韓文版……在亞洲不同地方發行,化身成了連續劇、視頻,一路得到各種出版、電視的獎項。透過網路,我聽到父母親的心聲、老師的心聲,曾經歷過、正在經歷那段教育的人的心聲,歷久不衰。二?一五年反課綱事件爆發時,《危險心靈》連續劇片段甚至被邀請到現場去播放給學生看,在真實世界中事件越演越烈,甚至有學生在抗爭的過程中自殺身亡了,群眾高喊要教育部長下台……虛構的小說成了成了真實的預言。
這一切全都是我所始料未及。
書要重新再版了。這表示同樣的議題仍然受到持續的關注與迴響。對於作者,這固然值得欣慰,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像謝政傑這樣的孩子在教育體系承受的痛苦,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的孩子仍舊感同身受,作為《危險心靈》的作者,心情其實是矛盾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儘管我們的教育體制表面上風貌已經變得不太一樣,但最重要核心的內裡,儘管吶喊、儘管關切,但改變其實是很有限的。
假如有那麼一天,學校成為一個像沈韋所說的「學習思考、體會、尊重、分享,好讓我更懂得享受生命所賦予我的一切,更懂得熱愛這個世界」的地方,假如有一天,國中生、高中生不再能夠感同身受謝政傑經歷的痛苦,假如有一天,《危險心靈》這本書因此不再得到迴響、關注,那時候,我們終於能夠驕傲地說,我們經歷過了一個大家都不滿意,但又不曉得該怎麼辦的年代,但經過一起將心比心的努力,現在已經過去了。
假如有那麼一天。《危險心靈》裡的吶喊、抗爭不再有人能夠理解。曾經為這個過程付出心力,成為這個過程的一部分,或許才是作為一個作者真正的安慰吧。
十多年來,最牽腸掛肚的還是小說終場獨自坐在河畔哭泣的謝政傑。
或許這個心事被看穿了。很久之後,我從網路收到了一封署名謝政傑的信,他告訴我,經歷了那件事之後他想了很多事。他已經好好地讀完了高中、大學,現在已經畢業做事了,過著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的生活,但在內心世界,他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了。他寫這封信想告訴我,他很好,請我不用替他擔心。
謝政傑是我虛構出來的人物,當然不可能寫信給我,但看著那封信,我還是熱淚盈眶了。從某個角度來說,謝政傑是書上那個孩子,也是曾經經歷過那樣心情的每一個人。不曉得為什麼,我有一種衝動,很想對他大喊:
謝政傑,不管經歷了什麼樣的體制,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千萬要相信自己,千萬不要放棄。
是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繼續努力讓自己變成想望中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