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序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陳幸蕙
在網路上看到一段令人震驚的影片,全長約九分鐘。
那是一個研究團隊在中美洲哥斯大黎加外海,為一隻鼻孔插入塑膠吸管的欖蠵龜(Olive Ridley sea turtle),解除痛苦的影像紀錄。
研究團隊是在海上出任務時,意外發現這受苦的海龜的。由於工具不足,只能以瑞士刀鑷子進行救援。欖蠵龜因疼痛不斷掙扎,雖增加不少營救困難度,但費時八分十二秒後,那已然變形的吸管終還是順利取出!接著,研究員為呼吸恢復順暢的海龜塗上優碘,將它重新放回大海,並在臉書PO上救援過程,呼籲世人勿再使用拋棄式吸管,且勿將塑膠垃圾丟棄海中,以免造成海洋生物死亡。……
在影片裡,看見這溫馴和善的動物,雙眼緊閉、鼻孔直冒鮮血、痛苦扭動軀體的樣子,我不禁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作品裡的一句話: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是的,當科學家說「海洋已成為世界最大的垃圾場」;
當街邊巷底,不時有皮毛潰爛、瘦骨嶙峋、猥瑣狼狽如行走之垃圾的流浪狗,懨懨游走徘徊;
當一隻重達二十三公噸的抹香鯨,擱淺在嘉義東石漁港外海,因胃部塞滿魚網和塑膠袋,無法進食,終不幸陳屍八掌溪出海口;
然後,當外電報導指出,近九千種野生動物因人為過度開發及獵殺,已成「易危物種」;聯合國環境規劃署警告:「由於毫無節制濫加捕撈,二○五○年海洋將無魚可捕」;
並且,當挪威極地協會預測──北極熊將在半世紀內絕種、北極將於二○八○年完全消失,因為人類活動造成的暖化現象實在太嚴重!
而當二○一五年終成史上最熱年份,全球海平面上升速度為歷來最快,以致科學家竟說出「為了拯救地球,必須消滅人類!」這樣激烈的話時,我總在心底,浮起那哀傷的告白: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一般認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生???、?????!),是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並列為日本戰後代表性作家的太宰治名言;但其實,這原是昭和詩人寺內壽太郎的一行詩,因太宰治在小說〈二十世紀旗手〉中加以引用,遂被誤為是其所言。
這兩位都曾自殺過的作家,先後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語,為自己的存在,向世界道歉,這之中所透露的,不論太宰治或寺內壽太郎,都強烈表達了對自己存在的否定,一種消沉抑鬱、自卑自棄的負面情緒。
然而,借用「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語,加以延伸、翻轉、宏觀化之後,這話在我,遂演義成──生而為人,我想為我們人類這個物種,把地球搞得千瘡百孔、烏煙瘴氣,向所有因此深受苦難的其他物種,或地球道歉──的意思。
因此,和太宰治、寺內壽太郎不同的是,做為由衷告白,「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語之背後,在我,不是消沉自棄的負面情緒,相反地,卻是期望有所救贖、有所療癒、有所彌補的正向情懷。
只是,一名樸素單純的文學工作者,創作之外,能對她所感到「抱歉」的事,做什麼呢?
因此,當幼獅出版公司找我編一本文選時,我很自然地便將主題鎖定為「動物保護,生態關懷」,簡言之,地球關懷!
我嘗試從近代文學作品中,盡可能挑出符合這個主題的篇章,從清代鄭板橋始,至新銳感十足的七年級作者止,並在「附錄」收編了中唐詩人白居易護生詩〈鳥〉,和當代國寶級作家余光中的生態詩〈灰面鷲〉和〈警告紅尾伯勞〉。
透過這縱跨一千兩百餘年的作品,我希望能呈現──作家對動物權的思考,人本中心主義的反省,尊重生命理念的鋪陳,人與世間生物可以並存不悖、共享地球資源的倫理觀,以及,對永續議題的洞見表述;當然,在這之中,也不乏從悲憫角度,書寫動物受苦形象與存在的流淚篇章。
懷著使命感,為新新人類、千禧世代、一般讀者大眾,從事此一充滿關懷意識的選集作業,我覺得很有意義。
曾經,我的人生觀是──忠於自我,樂在工作,享受生活,持續成長。
五年前,我在這段話之後加上了兩句──歡喜創造,心存感恩。
三年前,我又再添加兩句──關懷人間,疼惜地球!
不論身為一個人,或作家,我都在這大我小我、平衡兼顧的價值觀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這本選集,便是基於如此的理念,誠懇發想、努力進行、用心完成的。
──二○一六年深秋於新北市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