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
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歐文.魯特和他的《1921年穿越福爾摩沙》(摘錄)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1926)
將近一世紀之後,重探一位西方旅人在日本殖民地臺灣的行蹤與見聞,心中浮現的竟是這首情詩。脈絡看似不太相干,情境卻是十分切合:途經臺灣的旅人與這個東亞島嶼的連結正如偶然投影、短暫交會之後即已各走各路,就連相逢的地點也一樣是在海上,縱然時間不一定是黑夜。
儘管如此,旅人與島嶼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卻不容易輕易兩兩相忘。旅人對於島嶼的美麗富饒、原住民的淳樸熱情、外來殖民者的治理有方讚譽有加且印象深刻;但歷史學與人類學的訓練,以及身為日不落帝國的殖民地官員,在風土近似的地區累積的行政經驗,卻也讓他的凝視得以穿透官方行程的美輪美奐,洞察近代東亞民族西化的矛盾糾結、新興強權在既定世界秩序中的格格不入,以及日本殖民治理的弱點與不可告人之處,並援引自身經驗提出改進之道。
也正因如此,當這位旅人的足跡與見聞在六十多年後再次為島嶼所知,它的意義就不再僅止於一部走馬看花、歌功頌德的遊記,而是在世界大戰方歇,全球與亞洲局勢重組,日本對臺灣殖民統治也進入新階段的時空下,更增添了一層對時局與所經之地的觀照與反思,因此既是日本殖民時代臺灣歷史與社會研究的一份精彩史料,也是一部幽默風趣、引人入勝的文學作品。
以下將從前行研究的基礎出發,對這位兼具多重身分的旅人,以及這次意外的旅程,為今日的讀者做簡單介紹。
軍人、官員、作家、學者及其他
愛德華.歐文.魯特(Edward Owen Rutter, 1889-1944)的人生歷程不算漫長,其名聲或許也未足以在《大英百科全書》留下傳記,但他在二十世紀初卻同時具備了幾種身分,而且在這些身分上都獲得了一定的成就,可謂多彩多姿。
他是一位皇家海軍預備役工程師的兒子,自倫敦聖保祿公學(St. Paul School)畢業後,於1910年來到亞洲,加入英屬北婆羅洲特許公司,從見習生做起,逐步成為地方行政官、附民官;而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於1915年從軍並隨著威爾特郡團(Wiltshire Regiment)前往法國,而後在希臘薩羅尼加(Salonika)前線與保加利亞人作戰,1918年再回到法國,參與西線戰場的最後幾場戰役。正是在薩羅尼加前線,官拜上尉的他開始運用史詩形式,以詼諧逗趣又帶著感傷的溫暖筆調,將自己和同袍在戰場上的生活體驗、見聞與思考,經由志願入伍、在法國和希臘作戰、最後負傷返國休假的上流社會青年蒂亞達塔(Tiadatha)這位主人翁所受到的歷練敘述出來,連載於部隊官兵發行的報紙《巴爾幹新聞》上而大受歡迎;這些詩歌在戰後結集成書,1920年在倫敦由湯瑪斯.費雪.昂溫(T. Fisher Unwin)出版《蒂亞達塔之歌》(The Song of Tiadatha),隨即成為暢銷書,它與續集《蒂亞達塔的旅程》(The Travel of Tiadatha)都於1935年再版。即使在相隔近一世紀的今天,仍有文學研究者留意到這部暢銷一時、卻被戰爭文學的正典所忽視的作品,並呼籲重新正視和肯定其價值。
大戰結束後,魯特以少校官階復員,在北婆羅洲踏查一年半後返國,同時在行遍世界各地的豐富旅遊經驗中,逐漸展現自己在歷史學、人類學方面的才華。他先後成為皇家地理學會、皇家人類學會會員,對英屬北婆羅洲的歷史、民間傳說、自然資源與原住民族都留下極具參考價值的著述,例如《英屬北婆羅洲》(British North Borneo: an Account of Its History, Resources and Native Tribes, 1922)、《北婆羅洲的異教徒》(The Pagans of North Borneo, 1929),以及將砂拉越(Sarawak)發展成殖民地,由自己出任白人邦主的.英國探險家布魯克(James Brooke, 1803-1868)及其資助者的傳記 ,此外還寫過馬來亞海盜、以及「首航艦隊」(The First Fleet)的英國流刑犯開發澳洲的歷史,並先後編寫過七部關於1789年邦蒂號(HMS Bounty)水兵叛變事件的著作。 除了走訪臺灣(福爾摩沙)的遊記,他也留下了波羅的海三國與西印度群島的旅行記, 並為曾任砂拉越邦主私人秘書、一度改宗伊斯蘭教的政治冒險家麥布萊恩(Gerard MacBryan, 1902-1953)寫下朝覲麥加的旅行記。 此外他還為大戰期間的英國軍需總監考文斯爵士(Sir John Cowans, 1862-1921)、當時的匈牙利攝政霍爾蒂元帥(Miklos Horthy, 1868-1957),以及專為英國王公貴族畫肖像的匈牙利裔畫家德.拉茲洛(Philip de Laszlo, 1869-1937)等當代名流寫作傳記, 甚至也寫過科幻小說和童書,可謂著作等身。
魯特的多重身分還不只軍人、殖民地官員、學者和作家這幾種。一戰結束後,回到北婆羅洲踏查的原殖民地官員魯特,也當過一年半的種植園主人,殖民地官員和種植園主人的雙重身分,使得他在《英屬北婆羅洲》一書中對於公司開發土地取得營收的責任,與其照顧原住民習俗與權益的義務之間的矛盾有所描述,而他從這種雙重身分出發,將歐洲種植園主焚燒雨林以種植經濟作物的行為譽為「將不可馴服的事物馴服」,對原住民燒林游耕的評價卻未必正面。其後,1933年他與書籍設計師桑福德(Christopher Sandford, 1902-1983)等人合資買下金雞出版社(Golden Cockerel Press),成為共同發行人之一,負責新書行銷和編輯;金雞的書籍以精美的裝幀設計和木刻插畫聞名,但此時的銷售狀況其實不理想,多半虧本甚至滯銷,不過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所帶來的大眾閱讀需求,出版社反倒得以出清存貨,轉危為安。
二戰期間,重返現役的魯特少校在軍方的新聞部門工作,宣傳英軍在大戰中的表現,其寫作對象則以海軍為主,撰寫過護航船團和海軍航空隊的官方戰史。但他未能親眼看見戰爭結束,1944年8月1日在海軍部工作時死於心力衰竭,得年54歲。(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