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總序
「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終於完稿,送到讀者手中,我特別欣慰,並有如釋重負之感。從1996年寫出第一部《1948:天地玄黃》,到2007年完成第三部《我的精神自傳》(現改題為《1977–2005:絕地守望》),第二部《1949–1976:歲月滄桑》又於2015年的此刻收筆,前後將近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間,外部世界相當喧鬧,中國與全球都發生了不少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我自己的生命與學術,卻逐漸沉潛下來,沉到歷史與現實的深處,自我心靈的深處,寫出了我最想寫的東西。
我多次說過,我的學術研究帶有強烈的自救自贖的性質,「所有的學術探討,對外部世界歷史與現實的追問,都最後歸結為自我內心的迫問,對於自我存在的歷史性分析和本體性追問:我是誰?我何以存在與言說?」在上個世紀80年代,終於走上學者之路的時候,我最想追問的,也就是構成了從事學術研究的內在動力的,就是我想弄清楚: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接受「改造」的?我被「改造」成了什麼樣子,墜入了怎樣的精神深淵?我該如何自救?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活得像個樣子?我到哪裏去尋找精神資源?我知道,這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而且是整個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1949年以後大陸知識分子的問題。要真正認清楚自己,就必須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歷史作一番清理和總結。因此,在80年代我和朋友一起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時,我自己最為傾心的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我知道,這才是屬於我的研究領域,我的魂之所繫。
因此,從一開始,無論是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曹禺,還是研究「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都是在探討他們的精神發展史,試圖從中尋找精神資源,總結歷史教訓。到1997年,就提出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系列研究設想」。預計寫七本書:「(一)20年代:大學院裏的知識分子—以北京為中心;(二)30年代:文學市場中的知識分子—以上海為中心;(三)戰爭流亡中的知識分子—以西南聯大、魯藝(抗大)為中心;(四)一個特殊的年代(1948年)歷史轉折中的知識分子—從南京到北京的中心轉移;(五)50、60年代:國家體制下的知識分子—以黨為中心;(六)70年代:「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革命」時代的知識分子—以毛澤東為中心;(七)80、90年代「處於歷史交匯點的知識分子—中心失落以後的無序狀態(即:1,重建「大學文化」的努力與困惑;2,落入商潮;3,面對國家意識形態、體制的修補;4,國際、國內大逃亡)」。
這個計畫顯然過於龐大,也過於完整了,具體操作起來,有相當的難度,就需要作一些調整。最後,就決定將研究的中心集中到共和國歷史時期,即書寫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這自然與我的「共和國情結」直接相關。可以說「當代中國」才是我真正興趣所在。歷史的研究也是指向當代的,我的魯迅研究的自我定位就是把魯迅資源轉化為當代思想文化教育資源,充當聯接「魯迅」與「當代中國」的橋樑。研究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史也更能體現我的自我反省、反思的意圖。
於是,就有了這部「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寫作。這同時是我的「共和國歷史研究」的重要部分。我要講四個故事:毛澤東和黨的故事(《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民間思想者的故事(《拒絕遺忘:「1957年學」研究筆記》),我自己的故事(《我的精神自傳》,《我的家庭回憶錄》,《一路走來:錢理群自述》),最後是這「三部曲」所講的知識分子的故事。此書一出,我的共和國研究也就基本畫上句號了。
這三部曲是自有一個「起承轉合」的結構的。《1948:天地玄黃》,寫共和國建立前玄黃未定之時,知識分子對新中國的想像與選擇,是其「起」,未來中國的許多基本命題(觀念、體制、心理、話語方式等等),都已孕育其中。《1949–1976:歲月滄桑》寫毛澤東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是一個「承轉」即展開的過程,其中的核心是知識分子的「改造」與「堅守」。而以《1977–2005:絕地守望》作「合」,則是煞費苦心的。不僅有操作層面的考慮:要寫後毛澤東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與選擇,會涉及許多還健在的知識分子,不如就寫自己;更有更內在的原因:其實,我在講知識分子的故事時,自己已經隱含其間:我是以自己的歷史與現實的感受、生命體驗去觀察、描寫的,就需要最後現身,用自己在陷入「絕地」以後的反省,反思,來為整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作一個「總合」,即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以便「守望」住知識分子的本分。因此,我十分看重在書中所提出的六大問題:「知識分子自我獨立性與主體性問題」,「知識分子和民眾的關係問題」,「關於啟蒙主義的反思」、「關於理想主義的反思」,「關於思想與行動關係問題」,「自然人性論與個人主義問題」,這都是我從知識分子精神史的考察、研究裏,提煉出的知識分子基本思想、精神命題,這裏既有我們當年落入改造深淵的陷阱,更有歷經滄桑又必須堅守的東西。這背後可能還有相當大的理論提升的空間。我只能提出初步的思考,借此對自己的一生作個交代,即「多少明白了一點以後再去見上帝」。同時,也是我最想留給年輕一代和後人的帶血的思想結晶:我們只能「守望」,而他們更應該有新的開拓。這就是我近年不斷說的話:「在做完了可以、可能做的一切之後,將我的祝福送給年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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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