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序
也許創傷會跟著人一輩子。在受了傷以後,它自然而然地記憶了當時的時空,並將之連帶刻鑿進生命的紋路裡,從今往後,如影隨形。
然而,有人想著把它割除。
割除的方法是把自己剖半。其中一半,應接所有承受的傷。另外一半,毫無殘缺,乾乾淨淨,用以示人。把黯淡骯髒的一半割下來,放進抽屜裡貯納好,乾淨的一半,活進生活的常軌裡,不曾脫序,不曾掉隊。
有一天,有一個人愛上乾淨的那一半。抽屜裡貯納好的另外一半,陰鬱,破碎,甚至傷口並未痊癒,仍若有似無地滲出血絲。它察覺被愛的可能,蠢蠢欲動,悄悄地推開抽屜,拖著潮濕黏膩的身軀爬了出來。它要爬回乾燥純淨的那一半身上,它是連原本的自己都不愛的,那一半。
傷在你身上,傷也不在你身上。正因為明白,所有的缺陷都來自於傷口,唯有做一個沒有傷口的人,才能夠擁有可親可愛的完整。於是編寫一部完美主人翁的完美劇本,角色可以從未受傷,可以完好無缺,可以沒有瑕疵一如初生;如若要接近一個人,甚至不用懂得害怕,也甚至不用懂得疼痛。
好容易做了這樣的一個人,碰到愛與恨的當口,潮濕的那一半,卻又即刻縫合回去,像是那把剖開自己的刀,從未真正落下。
於是有人來回往復,不斷將自己剖開。傷口每攀附回來一次,就把自己剖開一次,反反覆覆,留下無以計數的刀痕。
直到有一天,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告訴乾淨的那一半,說,願意看見它完整的樣子。
自此,完整這個字眼,有了與過去不同的意思。
傷口是完整。破碎是完整。缺憾是完整。有悲有喜,是完整。辨識、承認、接納傷後的所有樣子,是完整。
而我們,都已經是自己最完整的模樣。
溫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