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對我們來說,眼睛實在太過強大了。它向我們展示了這麼多東西,我們根本沒辦法完全吸收,所以我們把大部分的世界都拒之門外,並試圖以又快捷又有效率的方式看事物。
如果我們停下來,花時間仔細觀察,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此一來,這個世界就會像花一樣綻放開來,充滿了我們意料之外的色彩和形狀。
有些東西,要是少了大量的專業知識,是沒有辦法真正看見的。我不能奢望自己看懂NASA指揮中心照片裡的監視螢幕,或者我醫生診療室裡的各種奇怪工具。我不會假裝知道我的電子錶內部長什麼樣子,也認不清在我家幾個街區外那個繼電站裡種種外觀嚇人的設備。有些書可以幫助你弄懂這些,但這本書並不是其中之一。這本書不會告訴你怎麼修理冰箱或看懂條碼。它也不是博物館導覽手冊——你不會學到怎麼弄懂藝術的。你也不會學到如何透過觀察雲朵預測天氣,如何為房屋拉電線,或者如何在雪地裡追蹤動物。
總之,這本書不是個參考工具。這是一本關於看東西的書,讓你學會比平常更協調一致、更有耐心地使用你的眼睛。這本書說的是停下來,花點時間,只是看,而且持續地看,直到這個世界的細節自己慢慢顯露出來。我特別喜歡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看著某個東西,然後突然懂了——這個物體是有結構的,它在對我說話。地平線上曾經的一片微光成了一座獨特的海市蜃樓,告訴我剛走過的那片空氣是什麼狀態。蝴蝶翅膀上曾經毫無意義的圖案成了一個密碼,告訴我這隻蝴蝶在其他蝴蝶眼裡是什麼樣子。甚至連一張郵票都突然開始說起自己所在的時間地點,還有當初設計它的那個人在想些什麼。
我盡量不寫已經獲得普遍讚賞的東西(確實有人寫郵票,但也只是列出它們的價碼而已)。書裡有一章是講油畫的,但談的是油畫表面的裂紋,而不是畫作本身。有一章說到橋梁,但也沒提到那些有名的橋,而是在講涵洞:一種平凡、低調,甚至看起來完全不像橋的橋。涵洞是道路底下的水道,可以只是一根埋管。然而在涵洞裡可以看見很多東西:它們可以告訴你土地是不是正在侵蝕,是不是淹過水,以及這個地區的人口正如何影響著這裡的景觀。
最常見的事物,像是涵洞,往往最容易被忽視。許多人知道怎麼分辨榆樹、楓樹和橡樹,但到了樹葉落盡的冬天就沒有多少人做得到了,所以我也為樹枝寫了一章。指紋始終與我們同在,它們在神祕謀殺案中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有多少人知道怎麼辨認指紋呢?(指紋那一章會告訴你,內容遵照FBI官方手冊。)臉是所有人最熟悉的東西,但等你真的會看了,知道那些褶子和皺紋的名字,看見皮相底下是什麼,以及這張臉隨著年齡出現什麼樣的變化,這些臉就會變得截然不同。一個肌肉發達的肩膀可以是一幅優美的景象,而當你也看得出肌肉如何以複雜、瞬息萬變的模式一起運作、壓縮、拉伸的時候,這景象就更有意思了。
肩膀、臉、樹枝、沙子、草——都是生活中的平常事物。我們每天都看見,也都忽視它們。寫草那一章的時候我很受衝擊,如果不是為了寫這本書,我可能一輩子都會一直這樣忽視草。我坐過草地,剪過草,也漫不經心地拔過草;鄰居草坪草長得太高的時候,我也在路過時注意過。但在我坐下寫草那章之前,我從來沒有真的關心過它。我想,我大概是覺得這件事等我退休了,有空閒了,未來總有一天會做。只是不帶感情地稍微算一下,就讓我懷疑起自己的想法。正常人的一生,以一個生活在已開發國家的人來說,大約是三萬天。在這三萬天中,草兒青翠茂盛的時間大約是一萬天,當然我可以在這一萬天裡挑一天在草地上坐下,好好認識這些草。但生命流逝之快令人駭然。我已經四十多了,這意味著,給我觀察草的那一萬天我已經浪費了超過一半。要是夠幸運,我還有三十個夏天。每個夏天大約有六十天是好天氣,而我會實際走到戶外、有餘暇的時間說不定只有二十天。這樣一來,看草的機會總計是六百多次,這些機會可是很容易溜掉的。
(數學家柯利弗德•皮寇弗有個很聰明、但令人沮喪的方式提醒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活。他根據自己的年齡和平均預期壽命估計自己還能活一萬天,然後他畫了一張有一萬個方格的正方形網格——每邊一百格。這張網格掛在他的書桌前面,每天早上他進了辦公室,就在其中一格打個叉。要有這麼一張皮寇弗日曆我可受不了,但他提醒自己時間流逝得有多快這件事是絕對正確的。)
這本書很多章談的都是像草這樣隨處可見的尋常事物。但這並不是可見世界的全部:也有一些奇妙的東西是很不尋常或罕見的。有個例子是一種叫做「線形文字B」的古地中海字母,你可能得到倫敦或雅典才看得到它。我寫過一些關於它的文章,想讓人知道在很小、很「無趣」的考古文物裡,能看出多少東西來。另外有兩章的主題是煉金術紋章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畫謎,要看到這兩樣東西,你可能需要跑一趟大型圖書館。但無論如何,重要的是知道那裡就有這樣的東西:它們代表的意義比你在博物館看到的普通圖片要豐富得多,也常常美得多。
在這本書裡,線形文字B、文藝復興畫謎和煉金術紋章,是平常最不容易見到的,其他都是稍微花點力氣就可以看見的東西。要看涵洞,你只需要在開車經過溪谷的時候停一下,下車,走下斜坡到河床去。要看指紋,你只需要一點墨水(比如說,從打印台弄點來),和一部影印機,好放大你印出來的指紋以便研究。如果你打算看沙子,一支好的放大鏡會有幫助,但也不是絕對需要。象形文字和埃及聖甲蟲很多博物館裡都有,中國和日本的書法從雜誌到電影都找得到。X光片、透視圖、工程圖紙和地圖(其他四章的主題)都是現代生活的一部分。暈——本書末段的一個主題——並不常見,但從我第一次聽說它開始,我每個冬天都會看見幾次,大部分是因為知道在什麼樣的時間地點看得到。有種特別壯觀的暈稱為二十二度日暈,可以塞滿大部分的天空(175頁圖);你可能會想,要是有個二十二度日暈在城市上方出現,應該會引起轟動吧。但我最後看見的那一個,就出現在巴爾的摩上空,卻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它就在那裡,像一只以太陽為中心的巨大眼睛,俯視著整個城市——然而卻沒有人看見它。人們並不期待看見什麼,所以連頭都沒有抬。而那個二十二度暈是那麼大,就算有人碰巧瞄了天空一眼——不管怎樣,那都是一片炫目的白——他們看見的,也只是掛在空中那個完美巨圈的一小部分而已。
所以,這一切加起來會是什麼?從日落到指紋,從涵洞到中國書法,把它們拉在一起的,那條共通的線是什麼呢?它們都是催眠。每一樣東西,都只憑它存在的事實,就擁有了俘虜我所有注意力的力量。對我來說,看是一種純粹的快樂——它讓我忘我,讓我只想著自己正在看的東西。發現這些事物也是一種快樂,知道這個可見的世界裡不只有電視、電影和藝術博物館是件好事,尤其好的是知道這個世界充滿了迷人的東西,可以在閒暇的時候看,那時你只有一個人,沒什麼事情會打擾你。畢竟「看」是種寂靜的活動,它不是說話,不是聽,不是聞,也不是摸。它最好發生在你獨處的時候,除了你和你關注的那個對象之外,世界空無一物。
這本書裡我最喜歡的是日落和夜空那兩章。有個事實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如果天空沒有雲,日落的色彩是按照特定順序變化的。當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度過了好些個美妙無比的黃昏,我坐在戶外,手裡拿著筆記本,看著橙、紫、紅色依序出現,還看見各種日落現象:像是日落後二十分鐘出現、令人驚嘆的「紫光」,以及從東邊升起的「地影」。之後,當日落結束,夜晚降臨,又可以看見其他的光:有星星,這是當然,但還有來自空氣本身的美麗微光(稱為「氣輝」),以及從環繞行星的塵埃反射出的光(稱為「黃道光」)。這些都是非常珍貴、值得知道的事,因為你一旦知道了這些,世界看起來,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鼓勵每個讀者停下來,思考一些東西,那些極其平常、顯然無意義到不值得多花心思的東西。一旦你開始看它們,這個也許看起來很乏味、很無趣的世界就會在你的眼前聚集起來,變得寓意深遠。
詹姆斯.艾爾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