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哲學中「語言轉向」的別支
自從美國學者羅蒂提出哲學中有所謂的「語言轉向」後,哲學界便必須回答一個問題:語言的論述在哪一意義下可有助於哲學問題的懸解!就這一議題,學界一般認為「語言轉向」指的是英美分析哲學傳統對哲學語言的使用做出批判與重審的「治療模式」。但筆者向來認為,由於語言的關鍵作用,近世除了分析哲學以外,我們於許多其他哲學傳統中其實也可以找到「語言轉向」的另類模式:例如首先有現象學傳統藉意向性分析(胡塞爾)或身體理論(梅露龐蒂)而展開的「意義建構模式」;有德里達為首的,力求揭露哲學語言包含著各種帶壓抑意味的對立的「解構模式」;有伽達默爾為首的,強調不同界域與傳統之間的辯證調和的「詮釋學模式」;有以哈伯瑪斯為代表的,強調社會不同持份者之間的溝通行動的「超驗實用模式」;而在這些模式之外,我向來最重視和認為更根本的,其實還有由洪堡特締建,並特別重視人能仗語言之習得與積極操作以開顯一世界觀的「育成模式」。這多種模式對語言的理解及其各自強調的語言功能雖不盡相同,而且彼此間往往存在著爭議,但不約而同地都與當世過分偏重語言的客觀表達功能的英美傳統相抗衡。這些「另類」的語言轉向,其更重視的,是語言的文化功能,乃至其社會功能,換言之,對這些語言哲學的「別支」而言,語言的習得、運用與溝通,歸根結柢而言,是一些人文現象乃至是一些社群現象!
最近得觀林遠澤君新著《從赫德到米德》,展閱之餘,深慶上述這一意義的另類的語言轉向得到了更深入的闡述。林著展視了作者深邃的哲學史識:他首先是把分析哲學意義的「語言轉向」歸根於亞里士多德的語言工具觀的復熾與貫徹,並指出這根自亞氏對語言的工具理解,實乃後世乃至當今只知偏重自然科學與對象認知這一主流思想的觀念源頭;亞氏流風所及,當今哲學乃能振振有詞地對諸如、詰問、祈願、虛擬等人文訴求下的語言運用以其不涉認知為由而予以忽視。林著即據此以顯出,歐陸傳統語言哲學的一大特色,就是力求擺脫亞里士多德語言工具觀此一桎梏,而洪堡特認為語言並非單純的表達工具,而乃人類思想得以同步塑成的「器官」,和其認為應重視語言的活動多於重視其果實這些立場,實即此一另類傳統的鮮明旗幟。
洪堡特於學術思想上的地位是很多元的,撇開他於教育學、政治學、史學和美學方面的許多貢獻不表,他首先憑其豐富的語言知識(包括漢語和梵語)被譽為現代普通語言學之父,而在哲學領域中,他繼承了康德哲學的精神,也堪稱為德意志觀念論之殿軍!而他這兩方面的成就的有機整合,便釀成其楬櫫的既立足於經驗觀察,亦不失於觀念深度的語言「育成模式」,和使他所倡議的語言理論於處理經驗對象之餘,能更合理地安頓人類社會中極盡豐富的人文現象與意義世界。
整體而言,洪堡特語言哲學顯然是林著的一大理論樞紐。事實上,看林書的結構,洪堡特就正好像分水嶺一般把全書分為兩大部分:即可再分為「從赫德到洪堡特」,和「從馮特到米德」。其中前者乃循洪堡特回溯其理論之濫觴與訴求,而後者則順洪堡特以觀其理論的後續影響及發展。其間先後論及赫德的「語言起源論」、哈曼對康德及啟蒙理性的「語文學後設批判」、馮特的「語言身體姿態起源論」、卡西勒的「符號形式哲學」、米德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提出的「姿態會話」學說和「符號互動論」等。此外,於論述過程中,林著也吸納了不少近代和當代先輩學者的相關討論,較重要的有史坦塔爾、魏斯格爾博、布朗、博許、圖根哈特、哈伯瑪斯等,儼然擬出一有關語言理論的德國哲學系譜。正如前述,在林書的視野中,這個從18世紀末伸延至20世紀的語言理論浪潮的中心議題,並非主流哲學所強調的對象認知問題,而乃人文社會現象的問題,而其中最耀目的焦點,正是人際的有效溝通問題,而這正是全書副題「邁向溝通共同體的德國古典語言哲學思路」之所指。至於附錄的〈德國古典語言哲學的漢語研究〉一文,雖與本書的核心結構無直接關涉,但正是運用這另類的語言轉向以回饋於漢語漢字反思的重要文獻,讀者殊不應錯過。全書總體而言,可謂構成了德國近代哲學中的「語言論」的支脈;正如作者自詡,這一個脈絡的整理,即使放眼西方學界,亦屬新猷!
總而言之,林遠澤君新著涵蓋之豐富,可謂洋洋大觀。遠澤是我於東海大學任教最後一年時入學的學生,他當年由於是越級旁聽我的課,所以當初我對他並沒有留下印象。我真正認識遠澤,是許多年後的事。事緣十年前我應李瑞全兄之邀請,於中央大學作了一場與洪堡特語言理論有關的演講,其時遠澤剛於中央大學執教,作為聽眾之一的遠澤很快便和我建立起緊密的聯繫。我倆的學術興趣雖極為相近,但卻各有不同的重點,正好足以互補。坦白說,語言哲學之於英美傳統雖然盛行,但歐陸特別是德語傳統的語言哲學,放諸當世,卻只屬冷門。故當年得見遠澤這方面的關注和已具備的條件,真有點「吾道不孤」的喜悅!更難得的,是遠澤自此努力不懈,循洪堡特這基點上溯其源頭和下追其餘緒,能廣諏博採之餘又能深耕細作,終有今日這可觀成績,實極為難得。數月前遠澤求序於我,我毫不猶豫便答允了!唯月來諸事踵至,而自己赴德講學之期限又已逼近眉睫,本欲更詳細論列本書觀點之打算看來已難實行。賞識之餘,惟有爰書數語,以誌其新作之意義。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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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子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