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寫本自序
民國六十七年春天,三民書局主持人劉振強先生過港相訪,言及拙著《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為書商翻印,紙張印刷皆極粗劣,慨然欲為重排問世。因感其盛意,允為再蒐集資料,慎重改寫,以期不負士林期望。惟當時未立即著手,待翌年二月長久撰寫的《史學方法論》一書付梓,始傾力進行,迄於今年三月,凡歷時二年,改寫工作完成,字數由十萬言增至三十萬言,持論亦有不盡同於舊著者,因名曰《新寫本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
新寫本在蒐集西方正統史家及非正統史家論及中國史學的言論,較舊著有顯著的增加。舊著僅收有湯普森(J. W. Thompson)、白特費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奈芬司(Allan Nevins)、巴拉克勞甫(Geoffrey Barraclough)、魏吉瑞(A. G. Widgery)、卡耳(E. H. Carr)等六家的言論,新寫本則增加瑞查森(Alan Richardson)、艾爾頓(G. R. Elton)、盧克斯(John Lukacs)、浦朗穆(J. H. Plumb)、葛蘭特(Michael Grant)、馬爾威克(Arthur Marwick)、瓦爾班德(T. W. Wallband)、巴容(Jacques Barzun)、麥尼耳(W. H. McNeill)、傅爾(N. E. Fehl)、但斯(E. H. Dance)等十一家的言論。西方漢學家的言論,增加有限,是極為遺憾的。維運長時期醉心閱讀西方史家(包括正統史家及非正統史家)討論史學之書,其點滴涉及中國史學者,即?記別紙,積久遂多。西方漢學家的作品,則涉獵不勤,倉猝蒐讀,難及萬一。這是最為汗顏無地的。去歲八月出席在臺北舉行的國際漢學會議,維運曾以〈西方史家心目中的中國史學〉為題,在大會宣讀,李恩涵兄即席建言,謂西方史家所知中國史學,悉由西方漢學家而來,不妨寫一西方漢學家論中國史學的專書。其言甚具卓識,謹記於此,以待來者。
西方史家對中國史學的認識,仍未至精深。成見的存在,文字的隔閡,是雙重障礙。破除成見,非一朝一夕之功;浩如煙海的中國史籍,讓西方史家寢饋其中,而藉見其精蘊,無異是一種苛求。以致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之作,最佳者多為論某家的史學,或專論某一史學上的問題,以材料有限容易控制之故;通論中國史學者,則每浮泛粗略,偏頗之論,叢出不已。拙著之作,蓋激於此。惟為之分析,與之衡論,是消極的。應積極地重建詳贍的中國史學史。中國長久發展的科學史,已由西方學者所重建,英人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中國之科學與文明》(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一書,近期內難為國人之作所代替。但是重建中國史學史,主要應是中國史家的責任。中國史學的博大精深,非任何西方史家所能完全了解。沉淫在浩瀚廣大的中國史學史資料中,築起壯觀的史學樓閣,對中國史家而言,現在應是其時了!
維運初寫與改寫此著,前後相差十五年之久。初寫在民國五十三年至五十四年之間,以不及一年時間,匆匆寫成十萬言,於五十五年獲得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資助,梓行問世。學林以其書有發前人所未發者,遂不棄之,而師友的啟發、鼓勵與批評,所賜者尤多。今謹不憚繁言,縷述於後:
在師長輩中,首先須感謝的,是英國劍橋大學漢學教授浦立本(E. G. Pulleyblank)師。民國五十一年初秋至五十三年仲夏,維運讀書劍大,浦師為指導教授,在英國劍橋或牛津大學的指導教授,是有無上威權的,每週面對面的一次指導,勢在必行,學子視之為畏途。浦師規定我每週一下午四至五時到他研究室見面,一小時的時間,長如永晝,所討論者多為中西史學的異同問題,浦師就問題發問,且步步緊迫,至我瞠目無以應為止。談至興高采烈時,則被延至其家,邊飲邊談,浦師酒量甚佳,師母亦善飲,我則力敵之而立於不敗之地。浦師每說我喝酒後活潑多了,英文也流暢多了!喝酒之益有如此。我之得知西方正統史家對中國史學的成見,以及中西史學異同方面的一些問題,鮮非浦師之賜。
劍大鄭德坤師於看到拙著後,對我的鼓勵最多,多次通信中,皆提及其內容,尤許其「態度誠懇,詞氣謙和,與諸氣浮心粗,妄自尊大者,實有天淵之別」。實則此為維運所應努力的目標,曷敢云已臻於此?
臺灣大學的師長對我的教誨,是罄竹難書的。姚從吾、沈剛伯、張致遠、劉壽民諸師,開啟我西方史學的知識,李玄伯、方杰人、夏卓如、勞貞一諸師,奠立我中國史學的基礎。拙著問世後,他們微笑嘉勉,只取其長而置其短。為弟子護短,似是中外的通病。為弟子者,應逆知其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然,施施以驕於人,只取敗辱!
旅法三十年的左景權先生,對拙著是最為偏愛的。六、七年的書信往返,他對拙著提出最有價值的修正意見,如認為拙著過分側重英文論著,而未能兼顧其他;過分注重形式(章節過分分明),而未能神明變化,皆是卓越之見。惟維運以語文程度限制,以及疏懶成性,兩者皆未能遵示修正(拙文〈西方史家心目中的中國史學〉,稍打破形式,謹附於後),慚愧萬千!景權先生於1978年出版《司馬遷與中國史學》(Sseu?ma Tsien et Lhistoriographie Chinoise)一書,用法文寫成,議論精闢,能道時人所不能道(維運不通法文,曾請人將其中數節,譯成英文,讀之歎服不已。惟拙著中未曾稱引,恐失其原意故),西人視之,則不啻洪水猛獸,先生來信感慨言之。先生刻正用法文寫《希羅多德與司馬遷》(Herodote et Sseu?ma Tsien)一書,書成後,則擬以餘力用中文寫作,謹拭目以待之。
在朋友群中,須感謝者,更僕難終。臺大歷史系同班同學周廣美女士,最能細心閱讀拙著,所提意見,極為珍貴。她認為拙著所涉及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寫成一本書,或一篇長文。維運記取其言,而改寫後的情況,未見大有改善。細密詳贍,是拙著所未及的。
李方中、傅秀實、易君博、閻沁恆、張存武、文崇一、林伯羽、呂士朋、何佑森、陳捷先、孫同勛、張朋園、王爾敏、王樹槐、王璽、劉鳳翰、顧立三、張奕善、毛漢光、郎德渝諸兄,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談天雕龍,益我最多,羽觴交錯之際,亦莊亦諧亦頌亦諷之論出,能消清愁,能滌神智。沁恆、朋園、爾敏、立三、漢光諸兄論及拙著的長信,以語多溢美,謹珍存之,自我欣賞,發表則所不敢,其建議已逐一採納,在此不復贅述。
學生中,許逖朝夕為拙著鼓吹,不但寫專文評介(《東方雜誌》復刊第二卷第六期載其〈一本為外國人寫的而中國人必須讀的書〉一文,即評介拙著),且廣為口頭宣傳,岌岌不可終日;陳錦忠在未相識時,寫成〈比較史學初探〉一文(載於民國五十七年八月十八日的《中央日報》副刊),以與拙著相商榷;邢義田始終表現出最大的興趣,通信中時相討論;黃俊傑不時提醒我注意西方史家的文化背景及其成見的由來;黃進興在資料的供應上,使我省了很多蒐集的辛勞;君蜜小姐一字一句的細讀,改正了不少的錯誤。其他熱心者紛紛,皆銘記於心,不敢忘。
在初寫與改寫的過程中,內子孫雅明的功勞,不能隱沒。猶憶初寫時,適值新婚,住臺北市溫州街,竹籬茅舍,情調幽雅,寫至艱澀處,則良久不產一字,而客人適來,內子即於院中生火,煮酒烹茗,賓主盡歡而散。待客人去,難以捉摸的文思又來。有時寫至深夜,燈火熒熒,內子特備「宵夜」,案頭食之,味美無窮,真極寫作的雅事。改寫的兩年,講學香港,人地生疏,處囂塵之世,有若蟄居,家中情況則與十五年前大異,老大宗騏十四歲已身高六呎,老二宗蘭喜問故事,老三宗驥精力無盡無窮,家中寫作,已不可能。猶幸香港大學的研究室在半山,極清淨,每天早晨習慣七時至,十二時離去,其間甚少人事干擾,回家後則將改寫情形告內子,內子傾聽,唯唯諾諾,蓋日久而形成習慣如此。今改寫既竣,不能不長揖一謝。
拙著未能寫成英文本,誠為憾事。師友的期望,辜負至多。惟所考慮者,傾數年之力,頗懷疑自己能否寫出水平以上的英文作品,反不如致力於中國史學史的研究為愈。且國人對中國史學的藐視,有甚於西人者;西人之論,國人亦有諗知的必要。區區一再用中文寫作,蓋有不得已的苦衷,惟幸大雅亮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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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年五月
杜 維 運
序於香港大學中文系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