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生：從此生到來生第六屆移民工文學獎作品集

前言

願自由永在

吳庭寬（移民工文學獎執行策畫）

　　兩個月前獲知一位剛返回印尼不久的移工朋友過世了。

　　身為一個穋斯林､男同志，這位朋友很年輕的時候便離家，往返台灣超過二十年。在台灣做的雖然是粗重的勞力工作，但在這裡他不需偽裝，倒也甘之如飴。或許是他在台灣待得夠久被視為前輩，又或許是對自己陰柔氣質充滿自信，身邊的同志朋友稱他做「Mbok」（爪哇語︰媽媽）。一個又一個離鄉背井到台灣打工的男孩因他而聚首，也就成為彼此的家人了。然而，像絕大多數移工最終得離開台灣一樣，這位朋友也在去年合約結束後返回印尼。已經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聽聞噩耗至今，我仍無法釋然面對。

　　2019年是精彩卻動盪的一年︰台灣同性婚姻險峻上路；六四天安門事件三十周年；亞馬遜雨林大火；向葉永誌致敬的〈玫瑰少年〉獲三十屆金曲獎年度歌曲；印尼學生反惡法､反空汙上街；菲律賓移工Deserie Castro Tagubasi遭化骨水噴濺慘死；南方澳斷橋六名移工遇難；香港反送中超過兩千人被補，至今仍未平息。變化無常的世界動態伴隨著移民工文學獎，又走過了一年。這些或已成為歷史或即將在不久的未來成為歷史的事件，讓我更加確信庶民將逐漸取代壟斷歷史詮釋權的強人或政治集團，不管透過書寫､傳唱､還是身體最直接的抵抗。

決選評審推薦序

梅花開不開

張錦忠（中山大學教授、作家，專精馬華文學）

　　陳氏桂的〈那年，梅花開〉涉及三代兩國，是個「臺灣回來的外孫女」的故事。十九歲的小梅是阿月的女兒，阿月是六婆的女兒。二十年前阿月遠嫁臺灣，生下小梅不久，丈夫外遇，阿梅精神異常，被送回越南，兩年前病逝，死後葬在家裡後院的梅樹下。阿月過世一個多月後，鄰村武翁遠嫁臺灣的「越南媳婦」回娘家，六婆託她返臺後幫忙打探外孫女下落。於是，小梅在「今年」臘月回來越南跟外婆過年。到了結束得有點匆促的故事結尾，六婆想起某年春節梅花盛開的情景，心中充滿期待。

　　像這樣一個跨越二十年時空的故事，要以幾千字來表現，對作者來說乃一大挑戰。〈那年，梅花開〉成功地以精省的篇幅呈現一個六婆的記憶敘事，敘述者藉由「臺灣來的外孫女」召喚出塵封幾近二十年的記憶，像打開床底那個斑駁的舊行李箱，讓讀者看到一個跨國移工女性的希望與幻滅，以及新移民下一代的「尋母」之旅，同時也讓小梅看到她所不知道的「媽媽的家鄉」。另一方面，小說也指出臺灣「父權男性暴力」對東南亞弱勢女性及其家屬，帶來長達二十年的創傷與創傷記憶（阿月的精神病症、六婆常年鬱悶、甚至廖翁驟逝）。

　　這是一個「平淡而自然」的短篇。作者善用各種「物件」或「道具」──例如布娃娃、舊行李箱、嬰兒服、舊照片等──來代喻沒有詳述的事件，以及承載記憶的符具；而梅花樹則是這個文本的主導象徵（dominant symbol）。梅花樹開不開花，象徵生命力的盛衰榮枯。外孫女今年臘月「從臺灣回來」，也給六婆帶來「今年」梅花樹開花的燦爛希望──相對於「那年，梅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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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屆的移工／移民文學獎既有傳統的延續，也有新的驚喜。在進入決選的三十七篇不同文類作品中，作者分佈越南、泰國、印尼與菲律賓，但作者或敘事中人物「移動」的場域則從日本、香港、澳門到馬來西亞與新加坡。今年的越南移工作品不乏書寫家境貧窮不得不到臺灣工作、遭受雇主欺壓、反抗、思鄉、對母親的思念等我們熟悉的元素，不過也有跳脫這些題材或筆觸的嘗試，例如陳氏清玄的〈往春天叢林的列車〉，或武氏玉翠的〈他鄉閒談〉。前者頗具童話色彩，後者由數篇不同地區的移工漫筆（vignette）組成，移動的節奏強烈。

　　泰國移工參賽進入決選作品三篇，首篇〈兩極〉中的主角勇於面對自己的燥鬱症，尋找自我，終於習得內心平衡之道。另外兩篇為散文，作者皆客居馬來西亞，其中〈又一年……在吉蘭丹〉刻劃吉蘭丹的多元文化色彩，有助於打破一般人對這個由「伊斯蘭黨」治理的馬來半島東海岸州屬的成見。

　　本屆印尼參賽的移工作品相當多元繁富，其中不少敘述對象為臺灣等客居地的爺爺奶奶。印尼看護或幫傭與雇主之間的關係，有的好，有的壞，可以說同時凸顯了台灣社會的家庭結構問題。移工客居他鄉，雇主家庭是否悅納異己，遂成為這些作品的關懷與獨特題材。移工作品不僅抒寫自身辛酸血淚，也再現了移工對客居地的感受。諸多作品中，Etik Purwani的〈Elegi Ambarwati〉儘管不乏刻板角色與倫理成見，但也表現了低下階層人物之間的相濡以沫，自有可取之處。

　　菲律賓移工的文學表現在本屆參賽作品中尤其令人驚豔。其中〈我年幼的好朋友和我的詩〉、〈澳門的灰姑娘〉以及〈一張紙〉和〈偉大的工人〉等篇都是充滿想像力的佳作，我一讀之下就將這些篇什列入我的初選名單。最後或許有人沒有得獎，但他們都是令我尊敬的作者，尤其是Joan Santillan Amurao與Sheena Flor Tamayo，因為他們的作品裡頭充滿了對文學與生活的熱情。這個體會是我擔任本次評審最大的收獲。

　　悲歡離合的離散文學�夏曼藍波安（作家）

　　當人們審視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島內文學的時候，有一群人被台灣的政府稱之「外勞」，在我們台灣有菲律賓、印尼、越南、泰國……等等，在台灣各個領域的工作者，在薪資被仲介壓榨的同時，他們忍氣吞聲、妻離子散、夫離妻散，國格、親情、鄉愁如是層層波濤，擠壓移民工們的心裡，此等心境，各種不安的際遇，如何找出一扇門抒發呢？

　　他國輸出勞工，肇因元素數不清，並非因國境內的低度發展而輸出廉價勞工，國際間的論文鉅細靡遺的探索也不計其數。然而，必須經過令人髮指的人蛇集團卻稱之為合法的仲介公司的壓榨，否則我們鮮少閱讀到，對於此等國際間的仲介人蛇，給予移民、移工的重度歧視、逼迫，更像是航海時期地理大發現「販賣黑奴」的現代版背景，這一群失魂的跨國浮游移工，尤其是漁民工，更是「心事誰人知」的最佳詮釋者。

　　這一群人在歐美、東北亞、香港、馬來西亞和台灣，「書寫（輸血）」充滿了苦難，充滿了歧視，充滿了逃亡，充滿了受害，充滿了孤寂，以及更深的鄉愁，然而，為了生存，他／她們的心智更充滿了不屈不饒的血淚奮鬥過程，及其敘述不完的傳奇，張正先生稱之為「移民工文學」。

　　此時我很榮幸，有機會閱讀第六屆「移民工文學」三十七篇入圍的決審文章，我卻感受到了「文學與道德」的另類面向。

　　Elegi Ambarwati的這一篇文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位女孩的故事。作者念到高中畢業，短暫在製作包包的工廠上班，而後透過仲介去了香港當外勞，她在文章末段寫道：

　　「漂亮的Ambar，為什麼從小她的生活那麼坎坷？難道美麗不是禮物，而是一種詛咒，或災難嗎？這是遺棄她的母親的過錯嗎？讓Ambar隨者風長大。」

　　作者與Ambar分開的那個情境，從小一起長大的純真歡樂，彼此間為了「脫離」貧窮，而各奔西東，追尋可讓自己溫飽的「工作」。Ambar的美麗、天真，貧窮讓她在青春年華的美麗人生中走上了賣淫的慘酷世界。另類思索的想像，那就是男性獸慾的解放世界。

　　在全球「淫窟」的世界，美女就是交易的階級表徵，然而美少女闖進淫窟，「風吹日曬」、「日日夜夜」的接客，在她們濃妝豔抹之後的卸妝素顏，又有誰可以用同理心理解她們吶喊的肉體呢？

　　作者驚訝Ambar從印尼來到香港，為了生存繼續讓身體重操舊業，彷彿美麗是不可以有道德觀似的。作者又寫道：

　　「Ambar含淚望著我，說：『賣淫。』我愣住了，我將視線轉向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枯萎的紫荊花瓣（香港特區的區旗）。

　　最後Ambar說道：「告訴養我長大的奶奶，我將永遠不回家。」

　　「貧窮」對於我個人的體悟而言，它其實是人格優質的培育殿堂，作者以其高中程度，喜愛閱讀文學，她的人生歷練已經潛入了對人性描摹，刻畫情感不油膩、不誇飾，值得表揚。

　　不計其數的、跨國跨界的，來自東南亞諸國的移民工，即使是低度發展的國度，但他（她）們創作出優質的、悲歡離合的離散文學。2019年，第六屆的移民工文學獎，不僅讓他（她）們的文學可以被母國文學雜誌刊登，同時，「移民工」的跨國文學，相信在台灣將會逐漸茁壯，匯成一股清流，讓台灣文學蘊育成為全球西太平洋多樣文學的寶島，這是可以預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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