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道在屎尿
謝志偉�台灣駐德國代表
二○一六年八月底,我第二度使德,不旋踵,即在柏林認識了亦武,在一場聲援當時被監禁、判刑、入獄已經進入第八年的二○一○ 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的詩歌演唱會上。亦武在會場上吟唱了他為六四冤魂寫的一首詩,其間並自己吹奏洞簫,有招魂曲的淒涼,也有倖存者的惆悵,聽來蕩氣迴腸,聞者莫不神傷而心悸,拭淚或甚至不禁輕聲啜泣者眾。我就是在這個令人淚眼婆娑的場景裡和亦武認識的。因有一見如故之感,日後,往來漸多,亦武常笑著對我說,認識台灣後 ─ 他去過兩次 ─ 他就把台灣當作是他母語的祖國,然後又說中國就該分裂成好幾十國,像他的老家四川對他來說,就是蜀國。我每次都開懷大笑,因為這想法我非常認同,而他講到他的蜀國時,我心裡常常會忽地為我的「台灣」揪成一團。
亦武因在一九八九的「六四」時,寫了首當時即廣為傳閱的長詩「大屠殺」而坐了四年黑牢。牢裡,墜入陰暗之域,卻也讓他歷經、也看盡人性底層的污穢不堪與莫可奈何:「猜忌、逢迎、多疑」搭配「吃屎嚐糞、操母豬逼、吃死人肉」。他名之為擊垮每個獄中人自尊的「監獄病」。他不斷寫詩、寫紀實文學、創作小說,以求自療此病,時而因心生療癒感而私下欣慰,卻也難免因取人苦難為材而暗自不安。倒是作品因極受肯定與欣賞,迄今業已譯成三十幾種外語。
在德國,他既是文學作家,也是人權鬥士,兩個身分都備受肯定,也均獲獎無數,著實不易,可見其文其人都必有可看可敬之處也。這回,他在台灣出《十八個囚徒和兩個香港人的越獄》這本書, 主要是採訪在中國坐過牢的人,有的他自己在牢裡認識,大部份則是有點名氣或傳奇的出獄者,時間則從國共內戰、大躍進、文革到天安門之後。地點則從中國、美國、香港到台灣(有關裡面訪談中,某民運人士對李登輝略有微詞,不盡公允,乃角度偏差之故)。除了附錄二「我是香港人。新冷戰開始了」是為「香港反送中爭自由」而寫的擲地有聲之評論文章外,書中所載,不是由當事人娓娓道來,就是訪者與受訪者一問一答,全都錄音下來,事後整理。而這一整理起來, 就有學問了。
純就文類來說,本書屬紀實文學無誤。然,紀實固依訪談,但文學底蘊何在?就文學母題研究(motif )來看,本書中所描述到「暗夜逃獄」的場景,其實非常值得一提。蓋「黑夜過荒郊」在世界文學裡係一十分具有探索價值的文學母題。以德語文學來說,在此就舉十九世紀中的女作家馮德洛絲(Annette von Droste-Hulshoff , 1797-1848)的一首詩〈沼澤區裡的小男孩〉(Der Knabe im Moor, 1842)為例來說明「黑夜過荒郊」的意涵:該詩描寫放學後的小男生摸黑回家的情境。他一個人經過一片路徑紛亂,雜草叢生的沼澤區,呼嘯的風聲,夾雜著蟲鳴鴉叫,瞬間,頓感黑影重重,鬼火燐燐,方向感全走了位,傳說中死於沼澤裡的鬼魂似乎環伺在後,嚇得小男生拔腿就跑。終於, 前方村落裡的燈火取代了後頭沼澤裡的鬼火,「家」就在那!「安全」就在那!這是工業革命幾近半世紀後,作家藉此詩句傳達以下的訊息:「機械、理性工具時代的來臨並不能抵銷人感性裡的原始恐懼!」。
「暗夜過荒郊」這個母題也以「黑夜入野林」的模式出現在法國十九世紀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至今仍然膾炙人口的小說《悲慘世界》(1862)中。書中,小可憐小孤女珂賽特(Cosette) 被對她極為苛刻的旅店老闆娘命令摸黑進外面野林裡舀一桶井水回來。又冷又凍又驚嚇的珂賽特一進入樹林,聽到的都是怪異聲響,看到的都是鬼怪魔影。當然,這些都是心裡幻想,乃人類之原始恐懼也。有意思的是雨果此刻的情節安排是:珂賽特本來想掉頭就跑,但是一想到,回去的話,她要面對的是那個老闆娘的責罵或甚至毒打。於是,她選擇寧願冒險進林子裡舀水去。在此,我們發現,雨果藉此母題暗示了:狠心而又有權有勢的「人」比暗夜林子裡盤據幼小心靈的「鬼」還更令人畏懼!
現在,我們若將亦武這本書裡對黑夜裡「冒著被毒蛇咬死的危險逃獄或甚至逃出中國」或「冒著被鯊魚撕咬的危險而投入冰冷的海水裡」等情節描述,我們可以確認,就算在黑夜的山嶺或大海裡埋伏著再怎麼令人恐懼的危險,都比不上背後獨裁的惡質政權危險,說是「苛政猛於虎」─ 或「共黨毒於蛇」─ 的現代逆行版亦可。從而, 吾人似可讀出本書的訊息:「綿密而恐怖的監控、緝捕之恐懼並不能逼使受迫放棄脫逃的意志」。
此外,吾人若細細咀嚼此書所涉「法律、判決」之章節,其文學性可直通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的曠世鉅作《審判》(Der Prozess, 1925,亡故後出版)。我特別要指出的是,亦武訪問「楊繼年」的這一篇。楊繼年生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歲時就因為被控「偷了一隻羊」,就陰錯陽差地一路加刑關了三十四年才出獄。回到家鄉,只剩下「鄉」而找不到「家」了。父母雙亡,不知亂葬於何處,於是,家鄉主管單位不收留,他再披星戴月一路趕回監獄,要求再收留他。可沒人理。於是,他開始到處上訪,最後在四川某高等法院一坐好幾年。一九九一年出獄,距亦武二○○一年第一次碰到他,已經十個年頭過後。我建議,讀者詳詳細地把楊繼年如何日以繼夜的守在法院前,如何一而再,再而三有,不放棄地尋找他的判決書原本。我到現在,彷彿仍能聞到暗黑的法院公文儲藏室裡的腐朽氣味。這人真叫「楊繼年」?他的「故事」既可悲又精彩,故事性太強,關於這篇, 亦武自己寫道:我數易其稿,曾嘗試使用紀實或小說的形式。我真要懷疑是「偷隻羊,幾年」(對了,他是被冤枉的,偷羊者另有其人) 或「監牢養幾年?」了。然後,記得重溫一下卡夫卡的《審判》,尤其裡面插進去的故事「法律(大門)之前」那一段。
當然,既提到楊繼年,就不能不提起本書裡另寫到的以「冤民告官贏官司」聞名中國於世且號稱擁有千萬讀者的街頭上訪詩人陸大椿。這陸大椿,如其自謂,原本文化水平極低,非但為自己上訪申冤練了文字洗鍊的好功夫,並透過寫詩抒發鬱卒,引起社會共鳴外,還為楊繼年打抱不平,在楊死後,將其裝了好幾編織袋的冤情托孤給亦武,正是傳統中國社會所言「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前句的寫照。與此同時,我要特別指出陸大椿的一首詩裡將「政府」寫成「正在腐敗」的「正腐」,及將「人民法院」刻意轉成「人民猾院」之舉,或可視為是《儒林外史》之「范進中舉」一文裡一巴掌打醒因中舉而「失心瘋」發作的之女婿的「胡屠戶」:「胡屠夫」就是暗諷著「士大夫」之為「糊塗夫」吧。那要陸大椿來寫的話,恐怕就會寫成「犯賤中舉」嘍。而亦武將陸大椿所托的楊繼年的冤案傳奇納入本書,也算「仗亦」不負所托了。
總之,若說,卡夫卡透過文學創作賦予了「高高在上而尊貴的法律�法官」和「卑微在下而無助的被告�賤民」這個對照組的人生哲學意涵,那麼亦武這個訪談後整理出來的「紀實故事」恰好可以做為卡夫卡這部小說的寫實註腳,且讀來更為有手有腳,有血有肉,有情有淚!
最後,亦武在書裡寫道:「遠古的醫生,通過嚐一人的糞便而知道一個時代的宿疾。」,因此,我就為本推薦文題名「道在屎尿」。他其實是要說,嚐了中共政權的「苦頭」,應該也就知道,這個政權的宿疾恐怕不是光吃藥就能治好的了。至於是一句句道在屎尿裡,或是一具具倒在屎尿裡?答案就交給讀者自己了。至於我,作為台灣人,在此則尤其要指出,本書中「谷正教授陰錯陽差成國特」的遭遇把國共之間的恩怨情仇轉換成冤民反撲有成的黑色幽默悲喜劇,著實不得不令人想起台灣轉型正義滿佈荊棘的坎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