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無止盡的嘗試與開拓──《紫色逗號》序
所謂:「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對於「坐五望六」的五年級(1960世代)詩人來說,他們的人生應該不只是單純地跨越「不惑」的關卡,而是邁向「知天命」的另一個轉折。寫作的風花雪月或功名利祿,未必是過眼雲煙但也日趨遙遠,曾經滄海過後,他們的堅持也許是源自另一些不得不的理由。
1969年出生的蕓朵(李翠瑛)和許多其他同世代的學院詩人一樣,也兼長評論與創作。迄今出版詩集《玫瑰的國度》(2012)、《蕓朵絕句》(2017)、《雲間冥想:蕓朵詩集》(2018),詩論《細讀新詩的掌紋》(2006)、《雪的聲音──臺灣新詩理論》(2007)、《石室與漂木──洛夫詩歌論》(2015)、《濛濛詩意:蕓朵論新詩》(2017)。近來仍筆耕不輟,轉眼又交出《紫色逗號》這張值得討論的成績單。
《紫色逗號》共分四輯:第一輯「短音──聽誰的心跳」收錄詩作14首,第二輯「灩光──虛構的光陰」收錄詩作12首,第三輯「白水──水樣的透明證明你存在」收錄詩作14首,第四輯「流連──是否以你的步伐計算生命的長度」收錄詩作12首,全書共有中、短型的詩作52首,恰好也暗合一年52週的密碼。
首先,從分輯命名來看,各輯命名並非從個別詩作中擇取,而是重新訂題。總觀四輯,都是採用「??──」加上副標註解。第一輯「短音──聽誰的心跳」是從「聽覺」出發,探詢生命的存有。第二輯「灩光──虛構的光陰」則以「視覺」展現,省思時間的虛實。第三輯「白水──水樣的透明證明你存在」同樣以色相歧異,反思存在的意義。第四輯「流連──是否以你的步伐計算生命的長度」則從空間移動,搜尋生命及時間的互動。總的來看,單從分輯命名的方式,也可以看出作者在詩集中所欲探索的思想核心。
其次,以詩作選材來看,有關季節的部份,「秋」似乎是作者的最愛。題目中〈又見中秋〉、〈中秋〉與〈九月〉三首皆隸屬秋日,另〈剖〉、〈魚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和〈我的小日子〉的內容也都有「秋」字出現,至於其他隱性涉及更是不可勝數,可見作者在選材時對「秋」頗有偏好。
然後,在「晨」「夜」的使用對比,「晨」在全書只出現3次(題目1次,內文2次),「夜」在全書共出現15次(全為內文)。一般人多認為詩人是晝伏夜出的夜行性動物,這種既定的制式連結,似乎也可以套用在蕓朵身上。
接著,有關自然現象的書寫運用,「雨」共使用15次(題目2次,內文13次),算是數量較多的;「風」使用10次(題目1次,內文9次)數量也不少;「雲」也有8次(全為內文)。相對的,「晴」則完全沒有使用,「太陽」使用1次,「黃昏」2次,「陽光」也只使用3次。從這些自然現象的選擇,也某種程度地左右了作者在這本詩集的內容意識與風格取向。
至於在題目用字的部份,植物共包含:梅、茶、羊齒葉、竹、絲瓜這五種,動物則有:蝶、魚(2次)、烏龜等三類,使用數量相對不多,但對動植物的選擇與描寫,也同步映襯作者的性格。因此這些動植物的屬性,當然也反映了詩人的現實行為與深層個性。
最後,在詩作涉及飲料的抉擇,全書出現咖啡、茶和酒都剛好也是4次,而且也都是題目1次,內文3次。這種分布的巧合,倒也顯現作者不過度偏執的隨遇而安和自適。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書中刻意選用數幀攝影搭配詩作,這也突顯了蕓朵在創作與書法之外的藝術才華。
總的來看,《紫色逗號》以短章居多,但〈十二星座組曲〉的連章,則是全書中篇幅最長也最具有深度與創意的詩作。初讀此詩,難免與楊牧〈十二星象練習曲〉並論,但蕓朵逐章聚焦於星座特色的性格展現,諸篇同中有異,但異中卻又暗藏規律。如此的安排,不但展現有別於前賢的巧思,也是作者軒昂才氣的趣味經營,值得細細品賞。至於與書名同題的〈紫色逗號〉,應是詩人此書思想與創作意圖的宣示:
使人信仰的是敲擊過後幾顆文字
與花瓣之間。空隙突出
填著美,便長出幾縷線條
竄出綠芽,彎腰。
擰著水,滴出的訊息
畫上一幅水墨
彼時你也藏在裡面了
枝頭能不能點上幾點紫色的雨,淡墨就好
像春天偷藏的小小逗點
秘密傾斜著,透明沉澱出透明
彷彿——只有沉靜可以盛上一盤——。
風之外,雨之外,詩之外的一串溫暖
也算得上日子沉澱後
恣意的暈染
紫色是由暖色系的紅色和寒色系的藍色相加而成,因此也兼有兩者的特質。至於逗號,則是在句子中用以表示停頓的標點符號,它的存在也寓含未完、待續的用意。詩人在詩作中,透過文字和植物的互比描寫,表現兩者的共通思維,而以逗號的形象與根苗的樣式相仿,以及因水滋潤成長與書寫特性,顯現兩者對孕育茁壯的期待。至於倒數第三行「風之外,雨之外,詩之外」,則為「洛夫崇拜」的典型,這也某種程度地傳達出作者在創作與研究的興趣。
詩作是詩人思想的具體實踐,在書中蕓朵也以〈寫詩〉巧喻,藉女性穿衣的抉擇艱難,類比其對創作新穎的不妥協。
總是挑三撿四
尋找衣櫃裏最美的那一件
我卻老是拿了又丟,丟了卻撿
丟丟撿撿來來回回
最後找一件從來沒穿過的
套入身上
現代女性不一定需要為「悅己者容」,但愛美是天性,出門在外若遇上「撞衫」,怎不令人尷尬?所以要「最後找一件從來沒穿過的/套入身上」,而這也是詩人創作時不想落入俗套的堅持。穿衣雖是在「拿了又丟,丟了卻撿」的過程中天人交戰,但創作時的遣詞用字又何嘗不是「丟丟撿撿來來回回」的艱難歷程?正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詩千改始心安」,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如此,蕓朵在創作時的態度,也應該沒有差別。
詩是藝術的創作,詩也是生活的態度,創作足以透現詩人對當前境遇的思索與超脫。以詩救贖的,是現實生活的貪嗔悲苦;以生活實踐的,是對藝術成就的仰慕與追求。《紫色逗號》之後,我們仍將期待蕓朵的未來──那些無止盡的嘗試與開拓。
?
方群,知名詩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