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幾年前,藝曦來研究室找我,請教我關於編論文集的事,他當時計劃與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王昌偉、許齊雄教授,以及台北大學的何淑宜教授合作,以文人社集為題,集合眾人之力來編論文集。他當時問我,此時此刻是否仍適合編論文集,以及這類論文集對學界是否能有貢獻,而這是他最關心的部分。我當時建議藝曦,必須堅持幾點:論文集的主題必須明確,每篇論文都必須圍繞這個主題提出各自的創見。
在過去幾年間,為了讓各篇文章作者能夠聚集一起開會討論,他們先後申請蔣基會與科技部的經費補助,兩次會議的舉行也得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及呂妙芬所長的協助。為了能夠有更充裕的時間寫作論文,他們把時程拉長到三年,且在著手進行之初,分散各地的成員也不辭路遠,來台共同討論,直到今日,終於有論文集的問世。
這本論文集以16到18世紀的文人社集為題,時段集中在明中晚期及清初。明中晚期的社集活動十分精采而多樣,而經歷明清變局以後的清初社集的性質與活動也很值得探究。當時社集活動盛行的程度是很難想像的,清初順治皇帝還曾特別關注近來名流社會,並說慎交社「可謂極盛」,提到孫承澤是「慎交社」中的人物(《清稗類鈔》、《雲自在龕隨筆》等書)。在進入清朝之後,仍有黨社中人,希望透過新朝的力量打擊對方。
這本論文集引人注意的部分,是不少文章都能夠不受限於社集這個主題,把社集放到整個時代大脈絡下,從政治、家族、地域性、城市生活、文化轉型等面相切入,讓原本看似平凡無奇的社集顯出獨特的意義。
這些文章,有的談社集跟地方官員的到任去職的消長關係,顯示某些看似宴遊的詩社,也可能有實質的政治意涵與目的。有的討論社集與地方家族的聯繫,有的利用大量族譜資料說明不同性質的社集與地方人際網絡、家族生態的關係。也有的注意到社集與城市空間,以及明末文人藉由社集展演的取向。另有幾篇是談社集與詩派、與八股文、與經學風潮的關係,這些看似傳統的題目,但都能夠得到讓人耳目一新的結論。另有一篇談明末及清初的士風之別,在此變局中的文化轉型是很值得深入的課題。另有兩篇文章,則是將眼光擴大到與士階層密切相關的其他階層或領域,包括醫者及書畫鑑賞。過去我們雖可多少看到一些醫者結社的資料,但藉由這篇文章,才讓我們了解到醫者與文人社集之間有那麼密切的關係。
這些文章各有主題,也跨越不同地域,除了南北兩京、揚州,以及浙江等地以外,還有江南以外的江西、福建、廣東等區,展現這個團隊廣泛討論各地社集的企圖。另有兩篇關於日本與越南的社集的文章,亦顯示這本論文集對東亞周邊各國的關心,而且從更多元也更整體的眼光,以中國為中心看整個東亞世界的社集發展。
我在多年前寫作過幾篇明代思想生活史方面的文章,其中有幾篇文章跟明末蕺山學派及清初講經會有關,當時我注意到明末出現不少以經、史或讀書為名的社集,這類名稱的社團在此之前很少見,但在明末卻大量湧現,而且不少都很有影響力,像江南的復社、浙江的讀書社都是很好的例子。對於這類社集的出現,我認為這與經史之學,尤其經學的復興相關。不過,近幾年我有更進一步的觀察,除了心學以外,至少還有文學復古運動等各種思潮條件共同促成。尤其是文學復古運動,由於主張必須臨摹古代的詩、文,進而蒐羅古代典籍,所以對古籍的刊刻流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另一方面,這個運動雖然倡導復古,但所復的不限於儒家經典,所以相對於之前的學風帶來了解放。復興經學則是到了明末才正式提出的,所以我們必須認真看待明末經學的復興,它有其時代的特殊意義,而且帶來的影響極大。
以此為例,我們在討論明代中晚期及清初的歷史,必須用更宏大的眼光談。我很喜歡「察勢觀風」這個詞,當某個風潮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吹拂而過,一個時代的各方各面、或多或少都會受這股風潮的影響,而且往往是多層次也多方面的交互激盪,來回往復。若是遇到像明清之際的大變局時,這類變動會更加複雜。研究者有必要察其勢而觀其風,除了所研究的對象以外,還必須把研究對象所處的風潮及各種動盪變化都一齊納進來討論。此外,歷史的發展往往會有不同力量同時在競合著,所以社集不會只是社集,而會跟這個時代的其他因素結合發酵,也可能彼此排斥,但即使是排斥也是很值得注意的現象。
這本論文集所做的可說是一種「察勢觀風」,而且把社集放在時代脈絡中查考,作者們能夠以更全面的眼光掌握所研究的課題。如今論文集分別在兩岸出版社出版,讓人為這本論文集對明清之際社集研究有所貢獻而感到欣喜。
?
王汎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