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成熟,就是背叛青春期的自己
無論怎麼說太宰治都沒辦法清楚地定義他這個人。
擁有令人稱羨文學造詣上的才華,熟習東洋與西洋的經典文學名著,對於日本近代戲曲、地方民俗傳統以及鮮為人知的冷知識幾乎都瞭若指掌,感性而纖細,理性又尖銳的批判分析又往往跑在思緒的前端,在下筆之際,反覆斟酌露出為難的表情的那個男子,你印象中那個用手托著腮,嘴裡不住地叨念著苦惱啊苦惱,絕望啊絕望的那個男子,他似乎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世人傾訴,生命經歷的苦痛掙扎、自我懷疑乃至宇宙人生終極的詰問。
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狀態下苦悶似乎是必然的,廚村白川不也說過文藝就是「苦悶的象徵」,沒有苦悶就沒有文藝。而苦悶的奧義,往往是一個人感到孤獨的時候才有的感覺。如何獨處是一門學問,更是一種藝術,孤獨可能產生苦悶,但也可以是享受,太宰治恰好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孕生出不可思議的文體,就算是以現今的美學視角重新審視,用詞遺句也絲毫沒有過時的感覺,反而很貼近當代年輕人的處境,尤其是宅世代——被動漫電玩圖像影視所包圍的這一代人,特別有著深刻的共鳴。
筆者一直在思忖著,在太宰治的作品群之中,究竟所謂的共鳴,迴盪在每位讀者令心弦顫動的頻率究竟是什麼?閱讀《創生記》的過程中,我似乎有所領悟,是獨白和內心戲,是那種與外界隔絕深刻的孤獨,是恍惚與不安,始終無法採取一個相對平衡的心態去面對現實如浪濤湧來的衝擊,是失敗者在午夜夢醒時分,無盡的悔恨與自我批判、自我否定。我是如此糟糕的一個人,活得沒有尊嚴,或者無人能懂內心的荒涼寂寞,偶爾會出現不如去死的念頭,可是我還想要活下去怎麼辦?我該跟這個世界進行妥協,還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活出價值來,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有什麼可以讓我相信活著是值得的,而不是像現在隨波逐流的感覺。
被討厭是需要勇氣的,太宰治透過他犀利的文學語言,為我們剖析這一切事物表象虛假的裝飾,用他的行動為我們展現活著需要多大的勇氣,他是在地獄裡面真實受過苦的人,他深切的知道潛藏在人們心中灰暗的陰影所蘊含的負能量,以及那些負能量如何成為文學的養分,通過太宰治獨創的語言持續餵養著未來的讀者。
他曾經說過:「成熟,就是背叛青春期的自己。」在<浪漫燈籠>裡面,他運用相當後設的寫法,藉由近江家登場的人物,他們之間的對話、想法與故事接龍的連作,重新改寫萵苣公主的童話,這根本就是二次創作,它包括了仿作、改編、引用並加以發揮等創作模式和技法,同時呈現了戰後中產階級的生活樣貌,也扣緊了愛情與現實,不能迴避的生老病死以及明白了現實是多麼殘酷,還能如何苟活的艱難課題,描述生動幽默,宛如黑色喜劇的橋段中不乏各種冷嘲熱諷,心機手段,叫人拍案叫絕的佳句俯拾皆是。
<逆行>是太宰治版本的夢十夜。在記憶回溯之流看見自己過往的身影,猶如人生走馬燈,將現實凝縮成如夢一般的場景,意識流的寫法也是他擅長的文體之一,通過文學的形式將過往定格成為短而雋永的寓言。<故鄉><哥哥><鷗>等篇章可以視為是太宰治的私小說,述說那些在戰爭年代的顛沛流離,與家族之間難以理清的各種心結和羈絆,在巨大的命運無常之輪輾壓之下,個體如何在夾縫中生存的無奈與小確幸,那些你不知道的秘密其實都寫在日常我們不曾察覺的微枝末節裡,值得細細品味,讓心鏡浮沉的言花落葉變得更清晰。
太宰治偏愛戲曲,有事沒事他會自個兒去聽戲,能劇、歌舞伎、狂言、落語來者不拒,也會看電影,或待在舊書店翻看各種讀物,雜食強記的能力無人能與之匹敵,話說他不太愛買書,手邊的書大多是友人或出版社寄贈的,他看完書也喜歡送給朋友知音,但生活總是在面對貧窮與內在富足的距離之間進行折返跑,是那種無時無刻的焦躁感,造就了我們眼前這位偉大的文學奇才。
人們總是不經意地說著謊言,卻在謊言之中說出實話。
太宰治則是燃燒他的生命用盡全力書寫屬於我們一生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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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