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驚動的眼睛

序

情感興發的驚動——序李昌憲《驚動的眼睛》�林鷺

　　人生的意義對每個人而言，都有不同的解讀，想要心想事成，其實並不容易；一個人興趣的廣泛或許可以稱許，但是能做得出端上檯面的好成績，恐怕就得借助合宜的機緣，和個人追求非凡的意志力了！生活中的品茗、泡咖啡、攝影，如果都只能算是日常的興趣，那麼去看一個人從職場退休以後，非但沒有好好閒著，反而拿自己的興趣當職業，日子過得比上班族還要忙碌；那麼，加上篆刻、捏陶、寫詩、主編《笠》詩刊，還在社區大學授課，這就讓人真的不知該如何去定義所謂「興趣」與「專長」的差別。綜合這些事例，就是我為什麼老是喜歡形容李昌憲是一個「仙人級詩人」的緣故。

　　不久以前詩友們才收到一本全數以茶趣入詩的《人生茶席》，想不到這麼快李昌憲又要出版新詩集，足見他非但興趣多樣化，也有足夠的才情去完善生活的嗜好。綜觀這本《驚動的眼睛》總共分成五輯。第一輯：主要在懷思陸續去逝的詩友。第二輯：針對原生家庭寫下的點滴情思。第三輯：延續關懷不均等的諸多社會問題。第四輯：以香港反送中為出發點，發抒各類政治事件的觀察與感想。第五輯：著眼毒害台灣的各種問題。

　　美國啟蒙運動重要的領導者之一，著名的散文家班傑明．佛蘭克林，曾經用「親切的態度，歡悅的談話，同情的流露和純真的讚美」來定義所謂的「友情」。這定義的獲得實現，既是朋友情感善意的相互釋放，也為人際關係的充實帶來愉悅的滿足。李昌憲在第一輯「啟蒙」裡，就藉著與年輕時參加過的詩社詩友們，經過數十年後的重聚，以〈森林歲月〉一詩，來回顧他們曾經共同

　　用詩文記錄社會變遷

　　用鏡頭留住滄桑記憶

　　用畫筆揮灑人生色彩

　　用泥土形塑生活百態

　　用刻刀雕琢人性明暗

　　的青壯豪情，也有〈也許〉中「青春期寫的抒情詩� 字句間長滿青春痘」調侃式的幽默。然而，活在時間無情的推波下，真相難免悲喜相依，我們因此無可避免，也閱讀李昌憲追思陳秀喜、龔顯榮、莊柏林、錦連、羅浪、杜潘芳格、趙天儀和岩上，八位笠詩社前輩詩人而寫的傷逝。

　　這些悼念的詩句，寫詩人錦連有「一次又一次讀你的詩�詩中隱喻的詩句�是不斷膨脹的語言」「詩人不死的靈魂�猶探索《海的起源》」、寫羅浪有「長期戒嚴下�籠罩�受驚的詩人�筆也跟著擱淺」的白色恐怖、寫莊柏林的「我只想要化作《火鳳凰》�再為人權為民主辯護�再回學甲去看《故鄉的形影》」有台灣爭民主的眼淚、寫杜潘芳格有「神聽見了�神真的召喚妳�去天堂唸妳的詩�與杜醫師相見」的宗教與愛情歸屬、寫趙天儀有「您撒下許多詩的種子�有些成為兒童的歡歌�有些成為詩壇的養份�終將萌芽在台灣詩時代」的真誠耕耘與希望、寫岩上有「太極氣功吸呼吸呼……�吐出體內積累的穢氣」「拿起毛筆懸腕提氣疾書�宣紙上墨色還正喘息」的仙風道骨。

　　除此，李昌憲對於啟蒙恩師的栽培，特別以誠懇的心寫出「握著這枝啟蒙之筆�面對知識的浩瀚�我寫下數百首詩�記錄人生的真實」來表達他對恩師的感念。

　　記得學生時代，我曾熱衷觀看一部敘述美國黑人尋根的電視影集「根」，後來因此發現人類對於生命意義的情感溯源，非得要等到成年離開父母或遠離家鄉，否則無法真切體會。據我所知，李昌憲家的祖厝位在台南，離他婚後的高雄住家，距離並不能算遠，但在第二輯「返回古厝」，他有感「退休後返回祖厝�走在熟悉的蜿蜒山路�恰似真實人生時起時伏」─〈返回古厝〉的興嘆，卻是讓許多離開故居，走過養育兒女，爭逐職場名位，回歸故里的人產生一種心有戚戚焉的感慨。反之，李昌憲回到他婚姻所建立的家庭，則寫下：

　　回家

　　點亮一盞燈

　　　營造空間的一種氛圍

　　開啟一扇窗

　　　接入陽台的一片綠意

　　沖泡一壺茶

　　　沉澱心情與啟迪心靈

　　聊生活趣事

　　　笑聲釋放生活的皺紋

　　躺在雙人床

　　　休息是最溫和的補藥

　　這種看似簡單，卻是不簡單的幸福。

　　回想父母養育子女一路的辛苦，李昌憲寫父母親接受「重陽節鑽石婚楷模表揚�主持人調侃這些老夫老妻�結婚六十年怎麼都沒牽手」的幽默，與「鑽石婚楷模的獎牌沒有鑽石�他們結婚也沒有鑽石可戴�同甘共苦的漫長歲月�此刻像鑽石般璀璨」——〈鑽石婚〉的含淚感恩，文字雖看似平凡，卻為讀者示範為人子女的家庭教養，也讓新世代順便瀏覽舊時代，對於愛情的含蓄與婚姻生活的堅忍，更讓上了年紀的人讀來不禁莞薾。父母總會老去，也必成為故人。李昌憲用母親習慣的語言，寫下〈祭母〉的親恩思懷。比較讓人驚訝的是，他〈?吧哖遣悲懷——兼祭曾祖父〉的詩，揭露原來詩人的曾祖父竟然是?吧哖歷史悲劇的受難者，隱藏的歷史突然感覺這麼近，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詩集的第三輯〈M型社會〉李昌憲總共收錄2009至2019年間19首與社會議題相關的作品，呈現台灣在那十年之間的社會大事，留下K黨執政，承諾633跳票〈揣袂著頭路〉的失業問題，以及讓人記憶猶新的苗栗大埔惡意徵收農地事件，導致一生與世無爭，只為堅守祖先耕種的土地與家園的老婦，竟然必須絕望的以死抗爭的〈阿嬤兮心〉，和〈虛擬〉網路世界，寫人性經不起誘惑，層出不窮的情色金錢詐騙事件的〈刪除〉等，都承襲他長期關注勞工與弱勢族群的詩人形象。

　　第四輯李昌憲以台灣的〈蕃薯〉韌性：

　　我將發芽的蕃薯

　　種佇北半球的碗公

　　看伊打拼發葉展藤

　　惦佇阮厝客廳生湠

　　雖然碗公呣是大片土地

　　呣閣土地小　有小的好

　　生活自由自在過

　　呣免驚別人恐嚇

　　呣免看別人目色

　　呣免去倚靠別人

　　呣免看新聞歹戲拖棚

　　蕃薯大家來種

　　等待時機

　　湠互開……

　　向外看香港如火如荼的慘烈「反送中」悲情，記錄台灣曾經〈黑潮怒吼〉的反服貿抗爭，譴責擺脫不掉的〈惡鄰居〉中國，成為武漢肺炎的起源地與散播者，還與世界衛生組織WHO朋比為奸，刻意向世界〈隱匿〉疫情。

　　武漢肺炎突如其來的發生，的確嚴酷考驗各國政府執政防疫措施的應變能力，好在我政府即時調度本是黃昏產業的口罩製造廠，以超高效率輔導整合相關廠商，成立救火防疫口罩〈國家隊〉成功讓台灣成為舉世稱羨佩服的防疫模範生，證明我們有能力、有本質，在強權的威脅下，成為一隻不再〈被關的台灣畫眉〉。

　　李昌憲在最後一輯〈毒─害台灣〉寫國人在「美食王國」的稱號下，讓人惴惴不安的食毒、武漢肺炎傳播致命的世紀之毒，以及有人假借民主之便，不惜利用台灣的民主蓄意毒害民主台灣的毒，都令人感到無比憂心。

　　這本詩集也有李昌憲〈輕聲誦一部經〉或〈抄經〉等，來自經典啟發的宗教修為，與日常生活累積的智慧，表現在參加一場同學會的文字上，就有如下從現實面散發深度的這首詩：

　　時間沒有腳

　　時間

　　沒有腳

　　越走越快

　　生命

　　剩下的

　　越來越少

　　參加同學會

　　唉！人數

　　一年一年少

　　時間

　　在生命邊緣

　　舞蹈

　　生命

　　在時間邊緣

　　掙扎

　　我們讀李昌憲的詩，總是聚焦在大眾生活看得見、聽得到的現實面，不無病呻吟，不取巧造作。所以有「現實，又亂又煩�低頭滑手機�把自己囚禁�網來、網去�網不住生活的魚」——〈虛擬〉的時代性悲哀，有「胸對著胸　露出事業線�眼照著眼　時間有限�心惦著心　金錢無上限��奢華買下�打開皮包拉鏈　赫然�有好幾隻鱷魚　尾巴�還在動　垂死前掙扎」——〈名牌包〉的幽默諷刺、有「咖啡豆的光與影�由人類的愛決定�淺、中、深的光澤是�上天給人類的禮物？ �人類下地獄的祭品！」——〈咖啡豆的光與影〉對勞工遭受暗黑剝削的憐憫與提醒，更有香港民主抗爭「驚動全世界的眼睛�吐出全世界的唾液」─〈驚動全世界的眼睛〉的諷刺與控訴。

　　做為一個讀者，我樂意從這本詩集閱讀一位詩人多重面向的踏實。對於他所表達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與關懷，感到親切與溫暖；對於他來自事物興發的觀察與批判，稱許他對於良心與正義的盡責。最後，我且以李昌憲〈驚動的眼睛〉來呼應香港以及武漢肺炎所發生的困境，期許這樣的無常可以再度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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