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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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存告急!」
二?二?年秋,寒風蕭瑟樹葉落盡。來自武漢的新冠疫情持續煎逼,曼哈頓市政府採取保守策略封城,當地居民因生計不得不遷往他地,外地居民來曼哈頓則必須隔離兩週,成千上萬的遊客不得不取消旅行計畫。曼哈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蕭條,受害的中小企業、商號無以計算。就在這樣嚴酷的時分,《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 發出警訊:「思存告急!」
一日之間,思存書店(Strand Bookstore)收到了兩千五百份訂單。其中有我的一份訂單,所訂的三本書包括杜勒(Albrecht Durer, 1471-1528)的木刻與蝕刻版畫全集,以及一本有關版畫的特別展覽圖錄。
對於許多紐約客而言,思存不可或缺。我最熟悉的是坐落在曼哈頓東南百老匯大道八百二十八號這一家,三層樓的建築,書架總長度達十八英里,從經營二手書起家的百年老店。不只是二手書,許多出版社清倉的書籍經過審慎的挑選進入了思存,奇蹟般地透過思存進入愛書人的書房,成為至尊嬌客。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畫廊為了一個展覽製作了內容詳實印刷精美的圖冊,展覽結束,這些圖冊飄洋過海來到思存。有心的讀者遇到了這樣的書,簡直如獲至寶。為了研究希臘藝術家埃爾.格雷考(El Greco, 1541-1614)的宗教觀我來到思存二樓藝術家書籍區,在一長排的精裝專書中間看到一本兩百零六頁大開本平裝書《從拜占庭希臘濕壁畫與聖像畫到埃爾.格雷考》From Byzantium Greek Fresco and Icons to El Greco,出版者是位於英國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出版時間是一九八七年。文字與圖版的版權卻屬於位於希臘雅典的國立拜占庭博物館(Greek Ministry of Culture Byzantine Museum of Athens)。這個博物館是集藏、研究拜占庭藝術的重鎮,赫赫有名,我曾經在一九九六年到一九九九年之間造訪過多次,卻從來沒有見到這本書,原來我錯過的是一次極富盛名的大展,這個展覽在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舉行,展品來自雅典拜占庭博物館,展出時間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到六月二十一日。
並非歐洲其他國家的學者為這些展品做出詮釋,為文學者清一色是希臘藝術史專家。手捧這樣一本書,愛琴海水平滑如鏡,映照出聖像畫的莊嚴也映照出埃爾.格雷考對希臘的深情。我明白,世上不會有任何其他出版品能夠取代這本書,告訴我四百年前踏海自西班牙返回希臘的藝術家靈魂深處的悸動……。
聽到思存工作人員的輕聲細語:「這是庫存最後一本,不會再有了,絕版已經三十年。」我抬頭望著年輕人,是一位熟人,我從他的手上買過不少書,便很誠懇地跟他說:「今天真是好日子,讓我如此幸運地遇到這本書……」
眼下,在無法到歐洲去的情形下,我向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工作的老友請教,研究杜勒不可或缺的書都有哪一些?老友開來的書單不算短,我手邊的書也不差,缺少的三本書,老友指出其中一本無關宏旨,那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巨型版畫》Grand Scale Monumental Prints in the Age of Durer and Titian,不可或缺的兩本書就是杜勒的木刻與蝕刻全集。老友在電郵中說,疫情嚴峻,許多工作人員居家作業,供應鏈斷裂,要我耐心等候。
思存告急,我便打電話過去,詢問上面提到的三本書,思存的年輕人跟我說,三本書都有,而且都是在美國出版的,不必等待英倫的供應鏈恢復。聽到這樣的回答,讓我鬆了一口氣。開出訂單之後,年輕人問我,是否平郵即可?我急道:「請用快遞。大選選票堆積如山,然後是節慶年卡禮物的遞送,郵局不堪負荷。我的書來之不易,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年輕人在電話線那一頭也笑了:「說的也是,這《巨型版畫》所記錄的展覽在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舉行,圖錄是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做的,數量極小,寄給你的這一本是我們的最後一本,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重點在此。謝過年輕人,我稍稍放心,祈禱這些珍貴的書一路平安,順利抵達我的書房。
感謝昂貴的快遞服務,我很快收到來自思存的包裹。兩本平裝杜勒全集果真都是紐約的產品。精裝《巨型版畫》裝幀講究,用了布面書脊。打開內頁,展覽的時間是二??八年的春季。圖錄的出版不但在耶魯大學所在地紐黑文(New Haven),也在倫敦。文章內容引經據典,不但談到文藝復興時期在義大利出現的巨型版畫,甚至有專文談及在紐倫堡(Nurnberg)出現的「壁紙大小的版畫在杜勒晚年已經蔚為風尚……」這一驚非同小可,於是寫信給倫敦老友,感謝他的提醒,報告了思存的絕佳協助,順便跟他說,「無關宏旨」的《巨型版畫》實在「不可或缺」。
老友機敏過人,回信說,他也送了長長的訂單給思存。因為思存的「絕無僅有」與「不可或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關上電腦,埋頭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