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離開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的時候,心底波濤洶湧,街上細雨紛飛。人群熙熙攘攘,舉著雨傘錯肩而過的時候,一再聽到倫敦腔的客氣話,心情才漸漸平和起來。
早就知道,十九世紀初,英國貴族一船又一船將希臘雅典(Athens, Greece)衛城帕德嫩神殿(Parthenon)珍貴的帶狀浮雕與精美的雕像運回倫敦,堂而皇之地展示於大英博物館。但是,這一回,我還是大大地吃驚了,因為,就在那已經熟知的三聯古希臘浮雕與雕像展覽廳,出口處牆面上竟然出現一個醒目的標示,箭頭指出方向,一個特展在不遠處向訪客招手。心頭一驚,難不成,這巨大展廳裡的古希臘藝術品並非劫掠的全部?百感交集,順著箭頭所指飛奔起來。
大英博物館細心地一再以清楚的標示導引著,終於來到一段短短的大理石階梯前,心怦怦地跳著,拾階而上,位於希臘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e)半島,海拔一千公尺以上高原山區巴賽(Bassae),那因為人跡罕至而在整個世界上保存得最為完整的「救助者阿波羅神殿」(Temple of Apollo Epicurius-Apollo the Helper)裡面精緻的帶狀浮雕帶著歲月的華彩一寸寸地在我面前升起。
這些已經存活了兩千五百年的人像、神像曾經在燦爛陽光下自由地呼吸。眼下,他們卻被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頭頂上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劫掠始自一八一五年……。我的表情驚動了站在藝術品中間的工作人員,他微笑著:「所有的來訪者都被驚到失語……」我回答他:「這些珍貴的古希臘藝術品應當在巴賽,在伯羅奔尼撒,在希臘,伸展開腰肢,享受陽光、藍天和清新的空氣……」
狂暴的雨猛烈地擊打著雨傘,聲音凌厲。我想念著巴賽高地那座雄偉的阿波羅神殿。希臘政府用巨大的天棚罩住了整座神殿。我走進去的時候,面對了站在神殿中央的老人,他高舉雙手,指點著高聳的大理石橫梁,悲傷地說:「沒有了,都沒有了,一件都沒有留下……」我的淚水滾滾而下,雙手合十:「親愛的阿波羅,總有一天,您的藝術品會回到您身邊……」
搖下傘,雨水混合著淚水同時被揮開,我走進了倫敦國家藝廊(London, National Gallery)。
展廳裡擠滿了人,鋪著典雅牆布的牆面上懸掛著康斯塔伯(John Constable, 1776-1837)一八二一年的油畫作品《乾草車》The Hay Wain。好一幅田園牧歌般的鄉村風景,陽光灑在樹梢上、農舍的房頂上、遠處的田野上。乾草車正在渡過清冽的溪流,小狗在溪邊歡跳著,劃破了寧靜,帶來了溫馨,畫家家鄉的尋常風景,美麗而樸實。
「這樣美麗的作品竟然沒有入選!入選的是透納,是他的老軍艦解體……」導覽娓娓的敘說充滿了萬分的遺憾……。
不知是哪一次票選?二○○五年,BBC 等四大媒體票選「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畫作」?或是二○二○年,英國政府選擇一位畫家的自畫像和他的作品登上二十英鎊紙鈔?
我隨著人群走進另外一個廳,果真,英國皇家美術學院(the Royal Academy of Art,簡稱RA)教授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RA, 1775-1851)的作品《戰艦無畏號被拖去解體》The Fighting‘Temeraire’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 正靜靜地等待著大批訪客陸續走近。
夕陽西下,曾經在海上立下赫赫戰功的無畏號木製戰艦正被一艘工業革命的產物鐵甲蒸汽船拖往船塢接受被解體的命運。畫面宏偉,時代的巨變被納入,對世事的深度思考被納入。昭告世人:「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日不落國。」同時,它也是一幅結構嚴謹、用色大膽新穎、筆法老辣的油畫傑作。
另外一位導覽用心悅誠服的口氣告知,這幅作品在二○○五年被票選為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畫作,也在二○二○年登上二十英鎊紙鈔。
英國畢竟不同凡響,畢竟能夠從歷史中得到學習,得到前進的助力。
人群漸漸散去,我仍然站在那裡,文風不動。靜謐中,我聽到了「嗨」的一聲乾笑,透納在呼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沉痛地說出的那句話:“The sun is god.”在廳堂裡迴響。太陽是神,沒錯,太陽也是救助者。透納不愧是英國最有思想、最偉大的藝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