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模式、模式、處處皆模式
李國偉
在這本書中,pattern是很關鍵的字眼,但是如何翻譯它卻是很傷腦筋的事。如果你翻開字典,大概多數解釋成「圖案、花樣、式樣、典型」。你可以想像一面龐大的牆,上面貼著美麗的壁紙,壁紙總可以從一塊印好特別設計圖畫的區域出發,再把圖畫反覆向四方擴散開來。這就是pattern的一種最具代表性的具象意義。
壁紙在視覺上帶來的規則性,就反映在圖案、花樣、式樣這些字眼裡。反過來當我們讀到這些字眼時,心裡便自然興起某種圖形的條理。但是我們現在需要把心理的認知向更抽象的層次提升,pattern標誌了物件之間隱藏的規律關係,而這些物件並不必然是圖畫式的,也可以是數字、抽象的關係、甚至思維的方式。
總而言之,pattern與規律性是密不可分的,它強調的是形式上的規律,而非實質上的規律。譬如說兩個蘋果的組成化學成分相當雷同,但是pattern的規律表現在它們長的樣子類似。
用圖案、花樣、式樣這些字眼翻譯pattern,似乎過於具象,但如果新造一些名詞,像「形樣」、「樣形」,或前面的「形」字都改成「型」字,讀者恐怕很難適應,也不容易掌握它的意思。因此我們採取中國大陸上專家討論這方面理論,已經漸漸約定俗成的翻譯法,把pattern譯作「模式」。
數學的世界
「模式」其實也是一個舊瓶,不過經由本書,讀者可以品嚐到它所容納的新酒,而且好像除了它,別的瓶子還不太容易裝這種新酒。
所謂的新酒,也就是本書所要傳達的核心觀念,就是說數學是研究模式的科學。
在巴比倫的時代,人已經會用數字記帳了。在古埃及的時代,丈量尼羅河氾濫後的田界,已經發展出幾何學。所以數學很久以來,被認為是研究「數」與「形」的學問。十七世紀牛頓(Isaac Newton, 1642-1727)與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1646-1716)發明微積分,開始有能力掌握變動的量。函數與變換的概念,也因而日漸成長為數學裡重要的結構。這種比「數」與「形」更抽象的概念一旦成為數學研究的對象,人類創造各類抽象對象的限制似乎完全消失。數學的世界充滿了不具實存意義的物件,可是它們之間的規律,又持有比物理世界更絕對的確定性。
因此到了現代,數學已經遠超出研究「數」與「形」的範圍。如何刻劃數學研究的對象與特性,成為一個值得令人重新深思的課題。「模式」便是在這樣一種知識發展的背景中,被提出並且賦予統合意義的說法。
風吹草低見牛羊
本書的作者史都華是一位有成就的數學家,更練就一枝生花妙筆,在很多地方傳播數學的新知。他可能是繼《科學人》(Scientific American)雜誌「數學遊戲」專欄作家葛登能(Martin Gardner,《跳出思路的陷阱》及《啊哈!有趣的推理》作者)之後,寫數學普及文章最多產、也最有影響力的一位作家。
本書的特點在充分利用動力學,特別是非線性動力學的實例,說明模式的無所不在。這些數學的成果雖然是非常晚近的進展,但是像碎形、混沌等等新名詞,都能在極短時間內俘虜了大眾幻想的心。
自來水龍頭滴下的水滴,到底是以什麼過程與形式落下?馬匹奔騰的四蹄,到底什麼樣的順序與節奏邁進?環繞樹枝生長的葉片,到底按照什麼規則一圈圈伸展開來?這些現象都是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看到的,但是它們背後的動力學成因,卻到最近幾年才搞清楚。如果你不看這本書,恐怕還不敢相信很普通的模式,卻具有極奧妙的產生機制。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你可以想像一枝枝草葉在風中擺盪的情景,但是巨大數量的草葉個別的運動狀態,簡直無法精確描述。然而牧草的原則,卻又像浩瀚的海洋,葉尖在風行下會如波浪般有規則、有韻律的起伏。因此一旦尋找到適當的尺度,就有可能發現形態或運動的規律模式。當代的數學仍在努力尋找恰當的語言與工具,去表達與發掘更深刻的模式。作者所倡議的新數學——「形態數學」(morphomatics),恐怕是我們別無選擇、非得邁進的道路。
——一九九六年三月於中央研究院
(本文作者曾為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研究員、總辦事處處長、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