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筆耕福田：吳豐山五十年寫作總覽

序

　　一

　　本人出生於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一月，那個時間點是民國三十三年農曆十二月，屬猴。所以如果依照農曆，民國一一二年我算八十歲。

　　人生八十當然有其一定意涵，即使後頭還有很長日子，對自己的八十春秋做一彙整，應該是具有意義的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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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坦白以道，在求學階段，我不曾預期以文字工作做為一生事業主軸。

　　不過，命運的安排竟然使我五十幾年間發表了一長串作品。回首來時路，每一件作品其實都代表我那一時段的工作、思想和心境。與我來往密切的師友因此常鼓勵我編印《吳豐山全集》。

　　但是編印全集工程浩大，花費不貲，並不合宜。因此我在民國一一一年自己用心彙整了這本總覽，一方面算是對師長訓誨的回應，另方面也做為對社會、家族以及一己的完整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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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彙整這本總覽的過程中，我彷彿在時光的隧道中從頭走過一回。

　　我進行台灣農村田野調查的民國五十九年，台灣經濟建設剛要起步。那時候四十元新台幣兌換一美元。民國五十七年我國開始實施九年國教，國中教師月薪八百元。稍後美國國務院邀請本人訪美，邀訪過程中我與在台北南海路的美國新聞中心有些接觸，驚訝地知道該中心的門口接待員月薪竟然是一千美元，也就是國中教師月薪的五十倍。隔一年我在地球上繞了一圈。回國後發表的《環遊世界七十九天》一書上，處處可以看見我寫下「我的國家何時才能建設到這般景象」的喟嘆！

　　台灣從民國三十九年開始戒嚴，一直到民國七十七年才解嚴。戒嚴時期言論管制得很緊。當年警備總部負責管制工作，政府訂定了「戒嚴時期出版物管理條例」，批評政府動輒得咎。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竟然長期間活像初生之犢。「吳豐山專欄」會在那個時段引起廣大回響，現在回想應該是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吧！至於《台灣一九九九》是一部充滿喜樂的類小說，是我對國家抱持無限期望的表達。

　　我在《自立晚報》服務了二十七年，前頭二十年，追隨望重朝野的國之大老吳三連先生。

　　他生前口述一生經歷，要我在他身後發表《吳三連回憶錄》，我很欣慰不負所託。

　　我在民國八十三年離開換了業主的自立報系，改業從商。那個時段台灣剛解嚴，被長時間不當壓抑的社會力大爆發，我以《台灣跨世紀建設論》為題，企圖把對國家建設的淺見一次完整表白，然後割捨政治；寫在該書上的一系列見解，我今天檢視，依然清新。

　　然後，命運安排我重返公共服務，去公共電視擔任第一、二屆董事長。我公正不阿，不卑不亢，盡心盡力。任滿下台後被民進黨政府提名為監察委員，但立法院藍綠惡鬥，審查工作停擺。此期間我開始著手寫作《論臺灣及臺灣人》。未料剛開始提筆，卻被延攬進入行政院擔任政務委員。一年半後下台便就續筆，直到又被國民黨政府提名為監察委員，上任前夕才終於完稿。

　　我從民國九十七年八月開始擔任監察委員，這個時段台灣經濟建設已經開花結果。我對過去三十幾年間貢獻台灣經建的諸多大員心存無比敬意，其中蕭萬長先生與我長時間接觸密切。為了突顯典範，我利用休假時間撰寫《據實側寫蕭萬長》一書。民國一○一年六月，蕭副總統舉辦卸任酒會，他把酒會兼作新書發表會。

　　監察委員下台時我行年六秩晉九，隔年我以《人間逆旅》為題在台北國賓飯店鄭重其事的發表了本人的回憶錄。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七十歲絕對可以稱老。本人不曾想過如何歡度老年生活，於是從書店買了幾本教人如何歡度老年生活的文本仔細拜讀，發現都說兩個要點：其一力保健康，其二生活要有內容。

　　於是本人依循啟示，大量閱讀。本人還一直有一個想法：如果閱讀有了心得，卻不與人分享，形同小氣。所以從七十一歲到七十八歲，先後發表了《山川無聲——吳豐山靜思集》、《壯遊書海》、《歲月有情——吳豐山告老歌》、《飛越宇宙人間》、《福爾摩沙實錄——2020大選以及台灣的前世今生》、《親佛小記》、《紅塵實錄》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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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在整理半生文字工作的時候，本人還看到專書以外的很多寫作，包括演講稿、致詞稿、為他人寫的序文或補述。乃至於在某些他人編著的專書上，其中有我執筆的一篇專文，或他人用了很多溢美之詞的吳豐山專訪。

　　幾經推敲，我決定以「協力之作」為名，把一小部分序文、補述文、演講文併為一類，以存其真。其餘大部分予以割捨，否則這項彙整工作會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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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在進行彙整工作過程中，本人也等於對一己半生言論做了一次總檢視。我今天如果說，本人見解卑之無甚高論，各方人士也許會以謙沖自牧視之；事實是本人雖然受過政治學科班訓練，但崇尚深入淺出，所以公表的見解真的非常簡明扼要，那就是：

　　——一個政府如果不能讓人民安居樂業，必是無能政府。

　　——政治人的品質與政治制度同等重要；政府假使不能用人唯才，小則治絲益棼，大則禍國殃民。

　　——國家是大家的國家；依法而治才能亂中有序，各盡其才才能繁榮昌盛，各得其所才能導致和諧，體貼弱勢才能彰顯公義。

　　——國政千頭萬緒，但發展經濟、深耕文化永遠是國家建設的二大主軸。

　　——優質的政黨政治應該是政黨之間既競爭也合作。

　　——政府各級官員和民意代表都受人民供養，如果驕慢或貪污，無異天底下最大的敗德。

　　——兩岸近在咫尺，沒有理由不和睦相處。如果真正以兩岸人民福祉為最高考量，那麼和平非戰、互利互惠、共存共榮成為兩岸之間唯一光明大道。

　　——國際社會向來以現實利害為互動考量，台灣如能厚植國力、廣結善緣，必能立於不敗之地。

　　撰寫政治文字的五十幾年間，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一黨專政到三次政黨輪替，個人也從純報人到擔任公職，可謂變化多端，可是本人一直未參加政黨，而且充分體認中正公允的必要和價值。所以國民黨執政時筆鋒當然針對國民黨，民進黨執政時筆鋒自然轉向民進黨。本人擔任的公職雖然分別由國、民兩黨派遣，好在除政務委員外，不管中央選舉委員、公視董事長或監察委員，依憲或依法皆必須超黨派行事，一如撰寫政治評論必須不偏不倚；所以本人幸能堅持信念，一以貫之。現在回想，如果政黨對我包容，我心存謝意；如果政黨對我排斥，應該也非可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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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在進行本項彙整工作的過程中，我還注意到不同的出版機構為出版本人著作使用了人力和物力，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賺錢或賠錢。

　　過去幾年，感恩基金會、富邦基金會、吳尊賢基金會應我請託，購買了很大數量的本人作品寄贈全國各公私立圖書館。也有一群好友主動或被動出錢贊助印製經費；對出版社、基金會以及善男信女，我心存無限感激；可是近十幾年來出版社和書店一家家關門，令人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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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比書店與出版社不斷關門更令我感慨的是「文責」信念之崩毀。

　　在本人發表評論文章的前期，言論界的共同信念是：假如一篇評論文章不能以真名真姓發表，大概要麼道聽塗說，要麼信口雌黃，要麼毀人名節，要麼別有不良目的，所以不能具名就不會下筆，或者寫到一半就自己把它丟到字紙簍了。

　　現在不是這種道德規範了。網際網路和手機普及之後，所謂社群平台應運而生，對大眾傳播造成巨大貢獻，可是也留下灰色角落；很多講話的人躲在暗處，當胡言亂語把一個人折毀了，凶手在哪裡都還不知道。有些政治人物甚至於還會豢養什麼「網軍」，做為權力爭奪的暗黑工具。最最糟糕的是這種無恥敗德行徑方興未艾，完全看不到什麼時候才能有效遏止！

　　我理解何謂時移勢易，何謂滄海桑田，可是人類文明在一部分往上提升的同時也一部分向下沉淪，而公權力卻袖手旁觀，令人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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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有些事令人欲哭無淚，有些事卻可笑逐顏開，我的子女永泰、永祥、永鈺，以及隆興、鈺琪、政龍、憲紘等愛侄知道我進行這項彙整工作後，合議由他們出錢印製這本總覽，做為祝壽禮物。兩個理由使我欣然接受：一個理由是我認為知書達禮很好，一個理由是他們都優有餘裕，有的甚且腰纏萬貫。

　　霍榮齡設計工作室是台北美術編輯界公認第一品牌，我跟此一工作室有長期合作經驗。

　　我把本總覽的編輯工作委由此工作室處理。本來我希望簡樸即可，但霍女士認為八十歲的事情應一絲不苟。她親力親為，我很感恩。

　　原先，本人規劃自費印製本書一千本，五百本寄贈全國各主要圖書館，五百本贈送各方師友。可是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王榮文先生知道有此一書後，認為應公開上市。

　　遠流是一家卓越出版社，拙作包括《論臺灣及臺灣人》、《人間逆旅—吳豐山回憶錄》、《據實側寫蕭萬長》，皆由遠流出版。本書原定書名《吳豐山五十年寫作總覽》經商議改為《筆耕福田》，原書名做為副題。至於贈送全國各主要圖書館以及各方師友之規劃依舊。對王榮文先生好意，本人謹表由衷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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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都說人生苦短，信哉斯言，不過這是相對於歷史長河而言。如果聚焦個人，其實幾十年歲月，仍然必須幾萬個一天逐日串連而成。

　　都說浮生如夢，信哉斯言，不過每個人夢境不同。檢視半生寫作，台灣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竟然佔了本人夢境的絕大部分。

　　生而為台灣人，為台灣盡心盡力乃情理之所必然。如今「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該守的道我已守住，該跑的路我已跑盡」。撫今追昔，本人俯仰無愧，無怨無悔，而且心中充滿了流汗流淚之後的喜樂。

　　至於遺憾，只好還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