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最新版序
蜻蜓點水為誰飛?
《蓮的聯想》在初版四十三年之後終於要出新版,此刻我的心情,不再是低迷的藕斷絲連,而是安慰的荷塘新香。
四十多年前那個夏天,我還是年輕的講師,住在台北廈門街一條隱秘的小巷子裏,正倦於西方現代主義之飛揚跋扈,並苦於東歸古典之無門。天啟一般,忽有蓮影亭亭,荷香細細,引我踏上歸途。沿路的美景應接不暇,幸好多已記入詩中,成為歸人心情的日記,輯為一集,就是這本《蓮的聯想》。裏面的三十首詩,除了前面三首與後面兩首分別成為一九六一年與一九六三年之外,其他全寫於一九六二年,尤其集中在夏天。那年夏天我化身為一隻蜻蜓,逍遙而倏忽,在荷香的小千世界點水朝聖。幸好莊周夢的是蝴蝶,把蜻蜓留下了給我。我的生肖屬龍,英文把蜻蜓叫做dragonfly,正與我有緣,似乎要我龍蟲並雕,像王了一那樣。蜻蜓在英文裏還有個綽號,叫做devil’s darning needle(魔鬼的縫針),也富於詩意。
《蓮的聯想》在六十年代初期出現,是我漫漫詩途的一大轉折,也是有意擺脫西化潮流,尤其是現代主義的起步。當時我自詡為新古典主義,引起一些同道的共鳴,也招來不少誤會與指摘,不過那樣的情境我並未低迴太久。這本詩集初版於一九六四年六月,同年九月我便二度去了美國,對李賀與李商隱的耽溺也就在新大陸漸漸「解魅」了。等到一九六六年回台前夕,〈敲打樂〉的重金屬響起,我的詩情已因現實的壓力進入了《在冷戰的年代》,場景全換了,一直要到八十年代《隔水觀音》出版,才偶然會重現《蓮的聯想》的餘音。
本集的出版史歷經滄桑:最早由文星書店出版,書店歇業後蕭孟能處理版權草率,本集先後曾由大林與時報等接手,版權不清,竟遭人控告,謂本集交他社出版,構成「詐欺」。結果我們全勝訴了:英勇的林海音連律師都不請更親自出庭抗辯。法庭判決我這蓮池仍歸蜻蜓所有。
近十多年來,此集身世飄零,形同絕版,但不絕的是仍有讀者此起彼落向作者表示欣賞,或探聽那一方蓮池的下落。在演講會後,也每有聽眾持書索簽,版本不一,偶然也見當年文星的原版,均為家中父母一輩早年所藏,令我感動。老友陳芳明迄今對集中的詩句仍屢引不忘。高足黃秀蓮三十年來一直是此集的知音。更不提學者、作家如黃維樑、陳幸蕙者先後把這些作品當作「余學」來評析。另一老友,音樂家劉岠渭近日還能整段背誦其中詩句,自稱迄今印象仍深。
三十首詩中,屢次有人評析或引述者,包括〈等你,在雨中〉、〈滿月下〉、〈碧潭〉、〈月光曲〉、〈迴旋曲〉等作。〈等你,在雨中〉已收入台灣、香港、大陸的國文課本,流傳頗廣。〈迴旋曲〉早在三十年前已由楊弦譜曲,在台北中山堂演唱,迄今仍是殷正洋最喜歡唱的一首歌;四年前他曾隨我去大陸演唱,很受歡迎。
在《蓮的聯想》推出新版的前夕,一縷不絕的藕絲仍然牽動吾心,那便是此集最早的知音,去世才三年的熊秉明先生。熊先生長我六歲,是傑出的雕塑家、畫家、藝評家,兼擅書法,早年與吳冠中、趙無極等同時留學法國,後來定居巴黎。他的藝評十分深刻,文筆十分精準流暢,對羅丹賞析尤深;另一方面,他也是詩人,對文字極為敏感。早在一九六六年,他就在《歐洲雜誌》的冬季號上發表了賞析《蓮的聯想》的長文:〈論三連句──關於余光中的《蓮的聯想》〉此文對我在《蓮》集裏開發的詩體,從詩與音樂兩方面詳加分析,並引宋詞以為印證,連我自己來分析也不會如此中肯。當年此文給我的鼓舞極大,令我發現華文世界天外有天,不乏知音的子期。「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雖然是太遲了,未能趕在熊先生生前,我仍願在此將這本隔世的宋詞獻給他在天之靈。
二○○七丁亥初夏
余光中於高雄西子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