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承蒙你拿起這本書,非常感謝。
非常高興能經由寫在此書上的文章接觸到你,與你靠近。
我人生裡學會並記住的最初的話語,根據我母親的說法,好像是「?─?」這個字(譯註)
大約是我一歲半左右的事,他們說。
說到「?─?」,我就想起父親與母親的歡喜面容。由於能讓他們高興,我也就一次又一次開心地重複說著「?─?」。
僅僅一個字的這一句話,竟能使人露出笑容,真有趣呀。
映入人們眼中的畫面,是一個嬰孩舉起一隻小手說:「?─?」
出於這個記憶或說是個人經驗,這件事在我心上某個角落留下印記:話語可以使人歡喜,要用來為別人帶來笑容。帶著這番對話語的認識,我逐漸成長。
沒錯,話語的前面總是有人,話語像是可以為人們帶來幸福的魔法。我體認到,若能用話語為人帶來幸福,對我來說也是幸福。
然而,隨著我長成大人以後,我也認識到言語的困難、話語的重量,以及文字的威力。我變得不知道該怎麼使用語言才好。語言文字不只可以為人造就幸福,也會造成傷害,帶來悲傷,製造困擾。甚至也有蓄意用語言文字來欺騙別人的不良用途。語言文字的力量令人畏懼,我從各式各樣與人打交道的經歷中理解到這一點。
我生來不是好發議論的人,也不擅長與人對話。雖然我喜歡說話,但我不會大聲講話,不會咄咄逼人,總之我很不會高談闊論。但我倒是可以嘰嘰咕咕與人說笑,長時間閒聊。
儘管如此,我深知話語的重要性,我知道用字遣詞的重要性。我知道話語是如何支撐著我,培育著我,幫助著我,守護著我。所以我也是愛著語言文字的人。
話語是什麼呢?
若有人這樣問起,我會回答:話語是御守。話語是護身符一般的東西。進一步說,話語是魔法,可以使好事成真,也可以造成不那麼好的事發生。如果話語是這樣的魔法,那麼我該如何使用它呢?我經常思考這問題。
使用語言文字的方式就是你活著的方式。
寫在這裡的文字全部都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護身符。它們在我痛苦時,困惑時,迷惘時,以為自己快要垮掉時,向我靠近,要我背負起來,聽取其中的訓斥或鼓勵。
像這樣的話語,若能為你的日常生活帶來一點幫助,我會很高興。若還能由此也成為你的御守一般的話語,我會覺得非常幸福。
願這本書成為你的急救箱。雙手合十祝福。
(譯註):「?─?」此字用在不同情況下表達不同的意思,在回答別人提問或要求時說「?─?」,意為答應「好的」或「是」。輔以舉手動作則可表達「我要回答」之意,譬如學生在教室裡回應提問時舉手說「?─?」。)
譯者後記
本書每篇文長約一百七八十字到兩百餘字,從書寫方式來推想,這種長度的篇幅難以有頭有尾講述一個故事,也不容易細筆描述場景或完整表達事件脈絡與對話。那麼作者松浦先生怎麼寫呢?在我讀來,他像是這樣做的:他假設情境,設想我們遭遇該情境時可能出現的反應並捕捉那些情緒,他以幾句話語對應,有時像握手表達同理,有時像輕拍肩膀表示鼓勵,然後補上幾句洞察再給予建議。有時他會使用譬喻來帶人脫離情境,轉入譬喻所形成的意義裡。
讀者開始讀就彷彿與某個人面對面坐下,尚未開口,先被這位高手猜中心事:你是這種心情吧,你這樣感覺對嗎,你想這樣說是吧,繼而得到同理或鼓勵或建議,有時還收到一個比喻,讓人琢磨其中蘊含的寓意,跨出問題本身的限制。
但我在接下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時還不知道,我將會從這本書裡得到比鼓勵或建議更多的東西,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後來這份書稿將會成為我旅途上的隨身讀物和等待時的心靈活動。
從收到書稿到翻譯完成,約當夏天伊始到冬季。這段時期我處在一樁接一樁的變動中:台北自宅突發的內部問題亟待掃除,花蓮老家經歷四月大地震後造成的裂損正要修補。兩處家宅都整理完成後,一家人裡有三人,包括我在內,各在身體上出現程度不一的病痛需接受檢查或手術治療。
那時我常常往返台北花蓮兩地。我在搭火車途中閱讀這本書稿。讀完一篇便休息幾分鐘。每遇到新鮮的語句,心上漾起漣漪,漣漪碰上窗,流向窗外的山海風景,絲絲唰唰撞起微波。有時遇到新字或想確認意義的詞,我先以筆謄寫一遍於頁邊,再用電子辭典查詢字義。新字帶來新的聲音,我低聲唸兩遍,那音聲喀啦咕嚕阿啦哈巫從耳朵進入身體,與火車的節奏一起寫成這段行旅的遊記。
而後我在醫院診間等待的時段,利用空檔翻譯。我以手寫方式譯出初稿,一篇文章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可完成。身在醫院裡走不開,等待只能停留在原地,但我的心可以飛向他方。
好多次,某一日所讀所譯的文章竟能呼應我的思緒,在這種且移動且等待的狀態下,為我點亮內心微暗,帶來支持和助益。
有些段落像早晨的Espresso,一飲下就立即提供力氣。例如:「風平浪靜的關係像是一片荒野,寸草不生。請拿出真實的自己,偶爾也吵一架吧。說出意見,讓彼此的感受有所衝突,試著以肉身與對方衝撞一次。」譯這篇的時刻,我在醫院裡等待,想到我們如何經過一番折衝才說服長輩來此檢查,覺得幸好我們說出了真實的擔心,才有機會來到看診的這一刻。
又如「起衝突也沒關係」這篇,譯到「如果因而產生摩擦,破壞關係,產生嫌隙的話,這時卻是契機,可以與對方進一步加深關係」這段話的那天晚上,我們討論接下來怎麼做可能是對八十歲長輩最好的安排。雖然起了衝突,但是把話說清楚了,覺得輕鬆而歡喜。後來逐漸可以對彼此表達更多心情與想法。
有時,隨著我執筆譯出字句的瞬間,我差一點以為那些話語是我自己寫出來的,剎那間明白其中道理。譬如「有變化就是成功」這篇,對待完全不移動的人,能讓他走出家門就是成功。譬如「試著去做麻煩的事」,每天以相同的作息做同樣的事,不怕重複,不怕麻煩,把熟悉的家事再做一遍。在變動的現象底下體會日常的美好。
又有幾篇像是一封短箋隨附於包裝美好的禮物翩然而來。譬如,「在心上擺設一張大桌子,誰來坐下都可以。」這個大桌子的意象被我帶在心上,走入我教課的課室,看著新學員陸續就座,我自問能不能讓每位來上課的人都有一席之地。譯出了這個比喻之後,我開始期待自己能在心裡擺上一張大桌子,成為器量很大的人。
像這樣的時刻,感覺像是去寺廟求取籤詩,紙捲展開,字句浮現,融入眼前場景。經常獲得預告光明在望不妨放心前行的應許。
而這本書裡的每篇文字量比籤詩多一些:這些經過作者松浦先生反覆琢磨之後形成的話語,曖曖內含光,有些則如太陽般直率明朗。身兼譯者與讀者的我,以自身經驗映照它們的內涵,心領神會。每一篇都像一片葉子,輕巧可握,亮綠清新。話語之葉。言葉。
話語是什麼?松浦先生在本書的前言說道:「話語的前面總是有人。」我讀著譯著,逐漸理解到,在說出話語之前,首先要有人聽。
這一層對於說和聽的認識,使我體會到翻譯可以是一種深入的聆聽,是幾種層次的聆聽。首先聽:那異國語言的音聲是什麼意思。再聽:這一句話什麼意思,這幾句話和這一段在說什麼呢。這一篇的主旨是什麼呢。然後,再往我自己內在去聽:我可以用怎樣的語言將我聽到的內容表達出來呢。
藉由外語的陌生化,我放慢了聆聽的速度:從不懂意思到把一整句話聽完,再逐句逐段聽懂,最後理解。這個過程要求我保持著聆聽的意識,聽到最後。聆聽,既是語言的練習,也是心的鍛鍊。學習聆聽,是我這次翻譯工作裡超乎預期的收穫。
我學日語時的日本老師說過,日本人認為語言之中有靈存在,是為「言靈」,我們該當慎重對待從自己口中而出的話語。在翻譯松浦先生這本書時,我屢次體驗這般有靈的時刻,接收到說話者對待語言的珍重之心。
願這份譯文傳達出這些話語裡的寶貴心意。
陳郁馨
2025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