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原天地之美,達萬物之理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但真正使「人之所以為人者」,孟子認為是性善與道德,生物學家則視基因組為演化的關鍵。儘管古往今來論述者眾,各執其理,但卻有一項人類特有的本質,成為劃分人與獸的分水嶺,那就是「對宇宙回應的能力」!這種回應不同於文字堆砌的華麗頌詞,亦非音符組成的娓娓樂音,無關乎複雜難解的方程式……而是懵懂孩童仰望繁星時,發自心靈的那一聲驚呼!人與宇宙間的命蒂臍連、對大自然的敬畏讚美,一切美感的起源、探索的萌生,都已不言而喻。
雖然這天賦的本質萬年未變,但隨著文化的進展,人類認識宇宙的方式多元化了。數百年來,以客觀判斷、理性思維與邏輯實證為主的自然科學,已經成為了解宇宙真理的主流。而以感性為出發點,透過情感、知覺等體認宇宙自然的美感經驗,則被歸類於藝術、哲學、宗教與文學所屬的人文領域。科學與人文在一般人心目中也儼然分流為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對立的思維模式。
不過「人」仍是所有學問與感知交集的主體,當回歸人的本位時,科學與人文其實都是認識宇宙的基礎,只是觀點與方法的不同而已。感知經驗所形成的直覺往往是理性思維的前導,而新思維的建立又會帶來迥然不同的全新感受。關於這樣的體認,當莊子在兩千多年前論及自然之美與天人合一時,便透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與「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加以闡明了。
許多學者對於科學與人文這兩種源本於一的文化,如今卻分道而馳發出了警示,認為這將戕害人類整體文化的發展。解決的關鍵在於培養人們透過科學體驗美感,以及從美感中看見科學的能力。這樣的引導工作需要具備扎實的科學素質與深厚的人文涵養,如沙根(Carl Sagan)、費曼(Richard Feynman)等科學家皆是代表性人物,而本書作者艾倫•萊特曼(Alan Lightman)絕對亦是當代佼佼者之一。
任教於麻省理工學院的萊特曼是位理論物理學家,也是著述廣博的文學家,同時開授科學與寫作兩種不同面向的課目。他的著作多達二十餘本,題材從專業的天文物理教材,如《天文物理中的輻射過程》(Radiative Processes in Astrophysics, 1979)到小說形式的《愛因斯坦的夢》(Einsteins Dreams, 1993)等,論理嚴謹而饒富趣味,述情生動卻不失縝密,篇篇值得深思回味。其中又以《雙人舞》(Dance for Two, 1996)這本散文集的風格最為獨樹一幟。雖然是由二十四篇完全獨立、主題各異的短文組成,寫作屬性也琳瑯滿目,從科幻、寓言、神話、紀實、傳記、哲理乃至愛情等等,但總能各以不同的角度,或由感性切入科學,或將物論揉合人性,讓整部文集宛如一幕幕精彩雋永的短片。
「欲罷不能」或「廢寢忘食」這樣的形容詞或許並不適用於《雙人舞》的閱讀經驗。事實上,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讀完這本僅七萬餘字的散文集,足足用了閱讀類似篇幅書籍好幾倍的時間。這本書並非艱澀難懂,剛好相反,萊特曼的文字順暢優美,完全符合散文易讀的特性,他的思緒清晰,文字幽默充滿機敏。科學散文除了談人、述情外還兼得論理,在處理這最容易與讀者形成僵局的癥結上,萊特曼的妙筆不僅讓文章益發興味盎然迷人,而且更為讀者打開了無限的反思空間。於是,在閱讀過程中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感受、回想、探索、思考,甚至自我重整,才能心滿意足地理好心情與思緒,整備步上下一段不知通向宇宙何處的新篇章。另一個導致慢讀的原因是,這本書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一再回味先前讀過的篇章,不過有趣的是,即使單單改變閱讀的順序,竟也能體會到不同的韻味並帶來新的發現!這讓閱讀的樂趣與收穫都大大提昇。
〈雙人舞〉就從女芭蕾舞者多年苦練,在舞台上短短幾秒鐘的舞姿變換中揭開序幕。〈雙人舞〉是全書最短的一篇,萊特曼教授將牛頓定律、重力、庫倫力、轉動慣量、固態物理中的對稱,乃至原子的精細結構、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等,一一拉上舞台,融入了舞者的曼妙舞姿中,讓舞蹈之美、物理之美合而為一,將美感與科學並陳於讀者的視野與大腦中。接下來的〈笑顏〉再次透過極短篇,從男孩與女孩的湖畔邂逅切入,隨著女孩回眸一閃的唇影之光帶出了視網膜結構、視覺生理學、分子生物學。而女孩的一聲「哈囉!」,又把聲學、神經科學、心理學與認知科學融入了男女初識的浪漫情境。最後,男孩在注意力、意識、情感等決策判斷下,做出了反應動作:走向女孩。多麼浪漫而巧妙地結合了科學與感性啊!
但常把「科學」掛在嘴邊的我們,真的打從心裡崇尚科學嗎?萊特曼在〈地球是圓的還是扁的?〉中,邀請讀者一同反思,我們懂得運用科技但是否尊重科學?哥倫布和麥哲倫出航前,似乎並不確定地球是圓的,但又有幾人曾親手實驗證明萬有引力定律的正確性呢?自詡為「科學人」的我們,對知識的接收竟也只是人云亦云?這是個頗值得玩味的問題。但科學又為何會令人著迷呢?人性本身給出了答案,就是尋找真相、了解真理所帶來的滿足、愉悅與振奮。科學家正是對此上了癮的一群人。
萊特曼也毫不避諱地以自己在科學生涯所面臨的困境與感傷,為同樣投身於科學的同儕與後輩們做出見證。〈期盼成空〉客觀分析了為何科學家的顛峰總出現在年輕時,而經驗老成的熟手卻只能徒在性靈與衰老間掙扎。年過黃金歲月的科學家又如何面對現實、透過轉型繼續發揮自身的價值,從而完成童年夢想。〈牛頓先生來訪記〉同樣談科學家的創造力和研究的挫折,但這回卻讓偶像級大師親自作見證。透過一段與牛頓(Isaac Newton)邂逅的遐想,把話題延伸到科學家常有的迷思,如抱怨、傲慢、固執、偏見與不耐煩……當然,還有愚蠢。〈唯求真相〉中更具體地舉出了幾位以嚴謹著稱的物理學大師如蘭道(Lev Davidovich Landau)、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等,都曾難免因情感偏見而錯失科學真相的例子。萊特曼藉此向年輕學子們宣告,人性缺失並非罕見疾病,重要的是要認識自我、承認缺陷並嘗試克服錯誤。文末引用了培根(Francis Bacon)「順從人願的科學」(sciences as one would)來提醒讀者,理性中仍有意志與情感成份,這使得人們往往樂於接受自己寧可相信的事情,因而產生偏見,而交互詰難正是排除偏見的好法子。
談到科學家克服偏見尋求真相的精神,讓我想起今年(二?一五年),「搜尋地外文明計畫」(SETI)創辦人之一的天文學家吉兒•塔特(Jill Tarter)博士,與第一位發掘前寒武紀化石的古生物學家威廉•夏夫(Willinam Schopf)教授應邀來臺所做的一場學術演講。當中有聽眾詢問他們本身是否相信地外文明是存在的,否則沒有這樣的信念支撐,又怎能畢生從事相關的探索?兩位科學家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而感動,他們坦言對此沒有任何主觀的預設立場,而支持他們研究的唯一動力就是:尋找事實的真相!在極易受到情感影響的科學之途上,觀念與態度的傳承顯得格外重要。
「傳承」也是萊特曼相當重視的一個環節,他用了最長的篇幅,在〈徒與師〉中闡述了傳承的重要性。因為並非所有的東西都能從書中學到,除了知識之外,思維、謙遜,甚至直覺等都受到傳承的影響。無怪乎四一%的諾貝爾獎得主,其師門或團隊也都頂著諾貝爾桂冠的榮耀!
請試著用一千五百字寫一部傳奇小說,故事裡要有地理背景、歷史淵源、民族情結、哲學省思,外加神祕的氛圍,而且必須不假圖解、符號、專有名詞、數字和方程式,單靠文字敘述來把海市蜃樓的複雜大氣現象,以科學原理解釋清楚……最重要的,這些元素還必須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想看看萊特曼如何把這個故事說得精彩絕倫嗎?請翻到書中的精彩超短篇:〈幻影〉。
若想把宇宙大霹靂(Big Bang)後「暴漲」(Inflation)理論的起源,拍成一部類似二○○五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衝擊效應」(Crash)這樣的電影,劇本該怎麼寫呢?萊特曼教授〈十二月裡某一天〉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在宇宙一百三十八億年中平凡的某一天,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六日,狂吠的狗、騎車上學的大學生、開車到矽谷上班的男人、身穿時髦花呢套裝的女人和在書店翻看《一座小行星的飲食方式》的壯漢……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神秘的關連?答案在午夜時分揭曉。天文學家艾倫.葛斯(Alan Guth)一人、一紙、一筆,在這平凡時刻寫下了宇宙最不平凡的一刻:剛誕生的宇宙經歷了超乎尋常的急速膨脹,形成今日宇宙裡原子、恆星、星系以及一切生靈的種子。而〈萬物之初〉和其他無法一一介紹的精彩篇章,則各以不同手法,承接講述宇宙大千的故事。
《雙人舞》這二十四篇深入心靈的科學散文,透過文字力量在內心所產生的巨大共鳴是淡然、悠遠而深切的,這股來自人性與科學在靈魂深處交會的迴響,正喚醒蟄伏千年「原天地之美,達萬物之理」的人類天賦。而在萊特曼獨到眼光與豐富涵養的引導下,原本殊途的科學與人文也終於得以重歸於一。願各位閱讀此書時,共饗天人合一的和諧之美。
吳志剛
(本文作者任職於臺北市立天文科學教育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