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寫史難,關鍵在於要有大處著眼的宏觀視野,抓得準史事主軸,亦要有小處著力的人情趣味,讓人讀來趣味盎然。楊力州執導的《我們的那時此刻》要來書寫台灣電影及金馬獎的五十年歷史,他對大小之間的拿捏,有見地,亦耐人尋味,卻也因此成就了一部既有「史觀」,又有「餘韻」的電影史入門教材。
「史觀」的核心就在政治。電影先以娛樂的樣貌現身,日月浸泡之後,就形成了文化,政客覺得電影好用,因此就來駕馭、指揮和利用電影,至於電影人一方面渴望政治的奶水,又盼望著獨立自主的空間,若即若離之間,金馬獎的發展史因此有如審視台灣社會五十年變遷的一條重要平行線。
楊力州的切入策略只是還原基本事實:首先,金馬獎原本並沒有金色的馬兒,只是金門與馬祖兩個戰地前線的合稱。台灣挺過了金馬戰事,才得以繁榮壯大,電影獎師法浴血軍人,毋寧就是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國家政策。
其次,早期金馬獎規定在十月卅一日舉行,主因就在為偉大的領袖蔣介石「祝壽」,星光熠耀,普天同慶,這是政客刻意打造的假象,藝術只能忝列一旁,為政治圖騰擦脂抹粉,巨浪滔滔,你不接受此一現實,就等著滅頂了。
第三,金馬獎前兩年都是港片勝出,背後真正的動機無關藝術,關鍵還在政治考量,目的在營造「海外來歸」的聲勢,商人重利,政客重勢,合則兩利,畢竟台灣是當時規模最大的華人電影市場,先讓賢,再刺激台灣電影抬頭,背後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那兒盤算著。
第四,既然金馬獎原本只是「以藝術為名,為政治服務」的官辦儀式,後來的國際化或者鬆綁,其實亦都是政治決定,若非後繼的電影人發揮「三太子」精神,自力闖盪出一番格局,亦難有今日盛況,但是金馬獎再怎麼「獨立」,還是無法像哪吒那般「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騎乘風火輪自由來去,創作者依舊渴望各式名目下的官方輔導金,電影盛會的辦事人員每年還是得在中央及地方政府之間張羅奔走。
因此,楊力州選擇的破題手法就格外有趣:讓我們從〈國歌〉開場吧!不管「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了,但從一九五?到一九八?年代,在台灣看中外電影,不都是先從〈國歌〉開場的嗎?娛樂似乎成了一種原罪,唯有透過國歌的加持,才得到救贖與赦免,《我們的那時此刻》畫龍點睛的這一曲,不但讓人發思古之幽情,亦直接揭發了國王的新衣了。
至於他選擇了《雙瞳》和《海角七號》做為歷史翻轉的關鍵軸線,甚至更提出了「紀錄片救了劇情片」的觀點,更是大開大闔的史家手筆了。
不過,「餘韻」,才是楊力州著力最深的人間共鳴。
五十年,一百多部電影的精華重現,舊日流行,昔日英姿,逐一還魂,得著了「浪花淘盡多少英雄」的興然歡暢;更重要的是他選擇讓每個時代都有一首主題曲,國歌之外,庶民傳唱的〈綠島小夜曲〉、〈我是一片雲〉、〈一樣的月光〉到〈永遠不回頭〉同樣書寫著時代的激情和活力,有聲有影,「那時」的榮光,轉換成「此刻」的淺酌低唱,再用〈美麗島〉的歌聲來做總結,楊力州的紀錄片一直懂得在你我的淚腺上著力。那是魅力,亦是功力。
資深影評人.藍祖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