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
從寸心到人間??? ——蔡璧名
莊子在〈逍遙遊〉種下一棵樹,一棵值得傾盡一生栽培的樹。莊子看似傻傻地將生命之樹種在彷彿空無所有的地方────不為財富、名位而種,不為愛情或大千世界的諸般情愛而栽,那,莊子為什麼?
以強化己心能耐為一生最重要的抱負、最核心的價值。
放下成見,從紛擾中抽身而出、等距照看,從對立的兩端騰升到足以明照一切的天空。隨時留那麼點注意力在一己心身 ──從一天一刻凝聚精神,到時時刻刻凝聚精神。
不亞於愛戀世間一切、勝過追求世間一切地,愛養己心,愛養生命中的真宰、真君 ,日日月月朝向更輕靈放鬆的身體與心靈目標 邁進。
急不得,也懶不得。 持之以恆地在這條錘鍊心神的道路上走著,向前走著。漸漸,發現此心不再那麼容易被撩揭、被引爆、被傷害,或者說不再那麼容易自殘、自爆或自傷。逐日揮別塵世總有、與眾人同的傷──因為經過錘鍊的心,能乘正,也能御變,始能物莫之傷。
活著即可選擇,種一棵自己的樹,一棵與眾不同的樹。
讀〈逍遙遊〉樹立好人生目的。讀〈齊物論〉知道此心紛擾從來,明白此心紛擾何去。讀〈養生主〉知曉我與職業、職業與學習用心之間的關係,嗅聞到道在技在、道進技進、道長技升的萬法歸一氣息。了然原來莊子這棵不為職技、情愛、利名而種的樹,春去秋來,也可能開出衣食無虞或豐足、情愛芬芳甚或圓滿之花來。心身之外,順其自然;順其自然,花落果成。
莊子之徒,可以下山了嗎?還需要下山在世上磨鍊嗎?
因為深銘心神永恆,才能澹看感官一時。但真能,看澹一切了嗎?
庖丁一旦離棄牛體,人一旦遠離塵世,則彷彿再無緣逢遇能夠砥礪屠牛刀刃的磨刀石 ,再無緣遭逢諸般因不合乎己意、適堪磨鍊己心使逐日臻於不被擾動的人事物,那還能憑藉什麼來鍊就恢恢乎遊刃有餘的刀法?憑什麼錘鍊紛擾動亂中猶能兀自靜定的心力?十九年後原可教人驚羨的屠牛神技,凡人本可循階趨進死生無變於己的至人心境,就在決定逃離職守的一瞬、離棄人群的那天,化作再無可能的夢幻泡影。牛體之於鋒刃,塵世之於此心,想恢恢乎遊刃有餘,想鍊就浩瀚如洋的容量、更大外力亦不能擾的強度,還有無堅能摧、百折不撓的韌性。
必需下山,走入人情之網,投身人間世的滾滾紅塵。
先秦至今,都說人心不古。人間世,日久未必見真情,倒一定會見人心。
世界很亂,叫囂四起,真知幽微,道理難明。
究竟要怎麼澹看?贊成或反對。當抱持不同意見的兩端,不是設身處地、體諒異己,逐步靠近、泯去分別,而是聚集同溫、漫罵攻擊。好辯者輕蔑專業、漠視修持,橫眉聖人、冷對經典,唯慾是從或獨奉己見為師,同我者是、異我者非。這是一個上帝滿街走、至聖多如狗的時代,評議是非者彷彿就是道路、就是真理,自居超凡入聖或立地成佛的高度,比手畫腳地指點眾人一切行止、議定天下一切是非。
常常在投下自以為神聖一票的同時,完全無料當時所選,是日後承受不起的世界與人生。這就是,人。在剎時間以為公平正義視野如神。
還有不同單位、不同組織,冠冕堂皇、正當亮麗的背後往往存在著既得利益者的共犯結構,一雙隱身幕後無需現形只手指輕彈即可扭轉乾坤教天地異色、翻轉下層小人物終生命途的,覆雨翻雲手。
月無寧日、鋪天蓋地。我們在不再蔚藍不再乾淨的天地裏,過著渺渺舟身不知如何能不陷溺沈淪的日子。
都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或者有誰義憤填膺、膽敢投身其中,吶喊抗爭、不惜犧牲,直到精疲力竭,血淚徒勞,前景無望,才知唯一的收穫竟是看清:到頭有時邪勝了正;還有,真理未必越辯越明!
卻仍倔強地奢想著如何參贊天地化育。
〈人間世〉幫助我們及早看清,並籌謀對策
生當亂世,如何處人處群?
總想:讓無理之人接受顯而易見的道理,求不具同理心之人能具同理心,最後仍孤身跌落教人難以接受、難以置信的無理幽谷,隱約聞見遙遠的朋伴朝谷底傳聲輕喚:無理,是這世界、有人的地方,再正常不過的事。
要不,乾脆逃離這裏。儒家的至聖與亞聖說,我們可以選擇逃離,反正「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才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莊子也不要我們涉險,卻不教我們逃離,反而鼓勵我們熱情擁抱,提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要莊子之徒當拯濟天下的大醫。但這艱難的醫國行為,不是汲汲朝外奔走,而是將針砭是非的手指轉向自身,從徹底療癒自我開始。
在密如針織、亂如狼藉的人情之網中,最重要的不是重視他人耳目地鑽研如何不被討厭,也不是研究如何使不講理之人能察納忠言的溝通技巧(也許世上並不存在著這樣的必勝絕技),莊子僅舉出寥寥數點,如:傳話時略去一方過譽之言或盛怒下的責難之辭、勿逼迫對方太甚、心中不存非達成任務不可的執著、時刻戒慎恐懼等,但首要是始終將重點擺在心靈的齋戒,維護內心靜定之方。
無論多麼盡力改變外在世界,永遠同步關照著、維護著內在心靈的太平,並留意督脈中正、周身放鬆地 愛養這助我能在遼闊天地間達成各種任務、完遂各種心願的身。遊戲的難度一旦提高,怪獸的魔力一旦增加;迎戰者的心靈強度、身體能力,也都非再提升不行。
就此全力朝心愈靜定、身愈輕靈的鵠的走去,而非以有用於世、為世所用為目標。要怎麼收穫,便那麼栽。倘目光依舊朝外,為成材成器而學、為能為世用而活,器用或成、或未成,功名已就、或無所成就,但在爭相競走的忙亂中,心身不免已然兩傷。
人間世中,因為莊子,我一直聽到有一個聲音,喚我回頭。
回頭,將習慣照看外在世界的探照燈,返回投照自身。
於是,照見的不是人間世的驟雨疾風,而是在雨裏風中欣喜於嚼出前所未嘗的生命況味。逆境中不會耽溺於沮喪,而能日漸欣然於際遇難得。照見的不是人間世的挫敗、蒙冤或受辱,而是在挫敗中發現自我從中才可能得緣成長,在蒙冤受辱中發現自我還可以更加推擴的同理心。功成不會亦不敢自滿,明白該感謝眾多人士的成全。
照見的不是世俗認定的禍福,而是能從足夠的高度儘早瞭然福中之禍(如那自然、理應被討厭的卓爾不群)與禍中之福(災厄有時是人生加映的免費電影、是上蒼賜予的中場休息,生命因此有機會停下來調整自己、重新出發)。
聽莊子說一過,想法可以改變很多,昨日視為長處的,往後能並見其短;之前看作缺點的,從此能會心其長。用心感受世界的能力,將因此而大不同。
寄身茫茫人海,有時候真的需要獨處,才能記得一些事──我是一個人來到人間世的,來日也將一個人走。你想要過怎樣的一輩子?答案可能有千萬種。可若問想要以什麼樣的心身情況去度過一生,答案可能就單純一致了:都想心身安適。心情輕鬆,身體也別沈重;心莫糾結,身體也能輕鬆靈活──在人人不同的心身情況下,我們努力著不同強度卻並無不同的盡力。此間,託盛情難卻、薄情難奈、口舌是非、外物攪擾之福,蒙際會種種無可奈何之福,《莊》學所致力的心靈,就在其間琢磨著、淬鍊著,逐日內蘊充實暉光。
跟莊子走一回,日常生活中無論自處處世、道理談情、調養心身,都可以美善這麼多、逍遙喜樂這麼多。
原來,比溫室般氣候恆定的舒適圈更值得珍視的,是身在曠野中才能享有的風雨逆襲。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價值,一旦從外逐利名權位情愛,內返為安定、強化身心,那麼所有供心靈習鍊強度、定力(夠強才能耐強),雁過寒潭潭不留影的心境轉換速度,還有原本容易付之一怒的日漸都能付之一笑或換作悲憫同情的包容力……,所有供心靈習鍊如何過關斬將,終至遊刃有餘、刀刃了無損傷的神聖殿堂,所不可或缺、必需遇見的逆襲──任他妖魔鬼怪也可愛、無理薄情也屬該,都成了另類值得感謝的心靈之糧。
原來,努力攀爬上進的人生未勝利者,在迎來績優功成前,並不知道一旦成為容易招來亂棒痛打的出頭鳥,那滿地落羽的處境,其實不比原先跌落黯黑幽谷、容易贏得眾人同情的弱者來得好過。
感謝這世界的不圓滿,讓心靈有機會歷經琢磨而更臻圓滿。
〈德充符〉提供的情傷疫苗與用情典範
無論生當治世、亂世,凡人都想與人相依。但,與誰相依?
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又一對分手了。
因為對「誠實」的定義不同。因為對「負責」的想法有別。
因為認為兩人世界中該保有的「自由」領地,大小不一。
這頭只要求純粹「專一」,那頭卻覺被全面「掌控」。
即使在一對一、一個人全心對待一個人的情感中,要讓對方覺得:「對,你就是茫茫人海中我要遇見的那個人!」並不容易,於是教人不能不佩服起莊子筆下典範人物的神人級魅力來──當《莊》學義界下的「德」充滿於內,便有上司、朋友、情人不自覺地喜歡、親近,不絕符應於外。那麼在情海中載浮載沈、難以自主的癡男怨女,莫非就是缺了那麼塊神人之「德」,才教對方不理不睬或仍捨得離開?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心身誰從不痛?生活哪能無傷?
於是想走到一個人身邊,只待在他或她的身旁,心中那原本忿忿難平的,不知為何便覺好像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了。因為他像一汪大洋,一汪總是平和安定無風無浪,又能包容浮藻魚蝦各種生物、潮漲潮落各種狀況的大洋。海何其大,卻不張狂、不驕矜,或投照暖暖冬陽,或瀲灩皎潔月光,不捨晝夜地靜定那所有面對大洋的傷。
終於,因混亂而疲累、因累極而更加茫然的心,必需面對的不再是幽黯、紛亂與疲累。或許是聽見陽光般的話語,或只需把自己濕透的心安靜地攤開晾在暖陽下,只覺一晌片刻,淚就乾了。心中那因悲傷煩惱而殘破的孔洞,不知何時已然癒合。平和如鏡的大洋,讓人得以照見所有傷痛煩亂的病根。病根未必是之前怨懟、怪罪的遭逢──遇人不淑、遇事無理,而是自身──是本可以作主選擇本末輕重的自身,是選擇了看重外物、重視雲煙過往,而始終怠慢一己心情體況的自身!
坐對平靜的大洋,或置身永恆生命的光譜,不再覺得之前錯過的、失去的,是非要不可的東西,自高空俯看,那在汪洋中如魚鱗斑點的一波一浪,這在無限綿長旅程中的一宿一站,昨日看似巨大之傷原來微不足道,不值得傷心,也無需計較。
沒有船,想停靠在狹窄難行、連轉個身都困難或隨時可能抓狂、咆哮的海灣。所以必要條件不是高大的身型、寬闊的肩膀,偕行幸福的重要條件絕非世俗目光中的高富帥、白富美,而是大洋一樣遼闊的胸襟器度。
環肥燕瘦、潘安宋玉江山代有,唯有大洋般靜定的靈魂,無可取代。
想像你跟這樣任你天空地闊的人相處。
給你安定、給你自由,可以徜徉、都能包容,值得信任、且予你既深且厚的愛。無需約定,因為不會背叛。不會計較誰對誰好、誰愛誰多,因為不把情愛當成合適秤斤論兩的交易。
然後,問自己願不願意,也成為這樣的人。
因為莊子說這樣的精神內涵,是人人可致的。
凡人都以為才女要的是才子,其實不然。過人之處不必事業,而是心靈的寬廣與大器,生活的能力與能量。
凡人都以為才子要的是才女,其實也不然。過人之處不必才情,而是溫婉性情與和悅容顏,細心照料并無悔相隨。
與其望向茫茫人海尋尋覓覓那個所謂對的人,不如回過頭來陶養自己成為理想中那個對的胸襟與氣度、身形與靈魂。
情傷,如果可以算作愛情癥候群中的一種常見癥狀,無論中外、不分古今,它絕對是比感冒更易犯的流行病。
想想,愛情的困境正在於,太愛或不愛,一樣要人命。
莊子在二千三百多年前便為癡男怨女研發一劑原廠處方:不管交往感情對象、無論愛情友情親情,皆確保功用療效的情傷疫苗。等待百千年後的讀者,經由閱讀,將疫苗注入自體之中。並為萬物之靈的用情,劃下停損的底線:不允許太愛或不愛的情感與情緒,啃噬一己之心、殘害一己之身。
儒家追求在德行、功業、言論三方面,樹立標竿典範 。身處儒門中的莊子 ,在為情傷研發疫苗的同時,不僅畫下無傷心身的停損點、底線,更樹立深清而不滯於情的用情典範。
面對世事人情,心身需具備不為世所亂、不為情所傷的能力。而成為這樣的人,是莊子覺得身為人,一生最重要的事。
當目光內返,關注心身,經炎涼世態洗鍊、歷生活職場琢磨而日益強化、不再容易不寧的心神,並非是無關技職專業、離棄天倫情愛的。相反的,看似無用的鍊心之學,其實是成就一切專業、處人處世的必修學門,學業專業、情愛天倫,都將隨愈趨靜定的心與更加輕鬆的身,日益成熟、更趨圓滿,終能臻至達人、無礙之境。
在變異的世界陶養方寸
感謝莊子在忠君、愛親的儒家傳統中,開出更忠、愛一己心靈的濟世處方。
現今政經環境丕變,全球暖化日趨嚴重,WEF(World Economic Forum,世界經濟論壇)在二○一六年六月發表的報告中指出人工智慧、機器人和生物科技將破壞目前的商業世界,就像當初工業革命一樣:五年後現今存在的一些產業類別和工作機會有可能全數消失,未來十年許多工作將被機器人和演算法取代。要如何引領孩子面對未來數位世界的劇烈競爭,是身為教育工作者,必需正視的課題。
迎接世界的重大變局與「第四次工業革命」掀起的巨浪,僅有少量人口可以投入虛位有限的尖端產業,而一門能夠強化一己心身之學,恐才是攸關當代人們最有用的學問與莘莘學子的必修課程。唯有將專業植基在應變力與抗壓力強大的、心寬身健的深根沃土之上,才可能長出幹強蔭濃的參天大樹來。
當身心的安適,不再倚賴際遇的安穩,在變易的世界裏打著不易的拳,在風波難息的日子裏守著必需日益康強的心。珍愛寸陰,珍愛緣遇,時刻陶養一顆持平安定的亮著的心,寄寓在挺拔安舒輕靈的身,本此觀照一己、情人、親朋、家國、天地,堅持在身輕心平中盡分盡心盡力。
不管跟誰在一起,不管做什麼工作,不管外在世界的節候是微笑春花還是陰鬱殘冬,莊子之徒用功所在的心都是清和明朗的,蘊蓄著春的和煦、夏的熱力、秋的空靈、冬的堅毅,如懷爐般四時暖著胸膛、周身、身旁,如暖陽般關照更寬廣遼闊的緣遇,儘管雙足仍然踩踏在泥濘的世界,儘管頭頂依舊籠罩著不放晴的曇天。
不問方寸之外,人間光景太平與否?何時太平?
只求當下盡分力心。歸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二○一六.十二.十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