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鳥集》共有三百二十五首詩,其中有抒情,有寫景,有詠物,還有一部份是近乎格言或警語的哲理詩。這些小詩看似容易,因為用字清淺,幾乎看不到深奧的單字;句構也清楚明瞭,近乎口語,沒有太多長句省略句倒裝句等。但是,等我真的動手譯了才知道困難重重。其中最難的,不是傳達泰戈爾「說甚麼」,而是琢磨泰戈爾的「怎麼說」,或他的「詩法」──畢竟詩人怎麼寫,有時候比寫甚麼更重要。泰戈爾在寫給友人布瑞吉(Robert Bridges)的信中也提到這一點,即他認為在文學作品裡,「表達的模式」(mode of expression)往往遠比「思想的豐富」(richness of thought)更有價值。為了這個原因,這部《漂鳥集》首先嘗試保留原詩的形式,一行就是一行,兩行就兩行,不強行予以調整或分行。這麼做還另有一個歷史原因:畢竟這種少則一行,多則三行的文學形式,曾在中文詩歌史上創造了「小詩運動」。
我想要特別點明的是:泰戈爾是個有自覺地生活在兩個文化裡的人,也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詩人;他既擅於學習英文的詩學技巧或英文的特色,也懂得從自己的文化傳統裡吸收養分。首先他很懂得利用英文的詩學技巧來製造韻律或節奏。這一點表現在頭韻(alliteration)的使用、代名詞性別的區分、英文時態差異所產生的對比。所謂頭韻,意指兩個以上相鄰或密切相關的語詞,共同使用了同一個字母起首,例如第47首的her silent steps of love,其中silent 和steps相連且都以s開頭,這是嚴格的頭韻;又如第45首第二行的When his weapons win he himself defeated一句,其中weapons 和win相連且都以w開頭,這也是嚴格的頭韻。不過如果我們仔細看這一句,發現間隔不遠的第一個字when也是以w開頭,這種情況在《漂鳥集》極為常見,我因此也把這現象寬算為用韻,如第1首的stray birds of summer裡,stray和summer雖然隔了兩個字,也視之為押了s頭韻。又如第二行描寫落葉的兩個動詞flutter and fall,flutter 與fall兩字以and相連,且兩字密切相關,因此也視之為用韻字。
《漂鳥集》另一個難對付的翻譯挑戰是文字遊戲。泰戈爾熟讀《奧義書》是眾所周知的事,若是如此,那麼他在《漂鳥集》展現的文字遊戲技巧,顯然來自印度古典詩歌的傳統。這裡所謂的文字遊戲,指運用字的多義性,含蓄傳達語言的趣味與詩的意旨,或以同源字為基礎,然後加上前綴後綴等變化來製造韻律,藉以說明事物或概念之間的聯繫,這是《奧義書》常用的文字技巧。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應該是《大森林奧義書》第二梵書記載的「三Da」故事;艾略特(T. S. Eliot)曾把這故事寫入《荒原》,不知這是否就是泰戈爾在《漂鳥集》展現文字遊戲的靈感始源?總之,這個故事提到創世主有三支後裔,即天神、凡人、阿修羅。天神、凡人和阿修羅都曾當過梵行者(學生),跟隨創世主學習。梵行期滿,臨別前,天神、凡人、阿修羅各自前來跟創世主請示。創世主只對他們各自說了一聲Da。天神、凡人、阿修羅因各有各的「器」或稟賦,因而產生三種不同的領會:天神聽到Da,認為自己該自制(d?myate);凡人聽到Da,認為自己該佈施(data);阿修羅聽了Da,認為自己該仁慈(dayadhvam)。對d?myate、data、dayadhvam這三種答案,創世主全都予以首肯,認為他們都理解了。故事末了,天國之聲(即雷鳴)發出三聲:「Da! Da! Da!」以示呼應,意謂聽完故事的人應當學會自制、佈施與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