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詩散文的哲思，或者生活的散文詩？
──林煥彰詩畫集《犬犬•謙謙•有禮》序
宋熹（詩人、中興大學歷史系教授）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個文青（也是浪漫的憤青），跟煥彰先生老早即因文學而結緣。他的行文可說是沒有虛假的語言，樸實無華、平易近人，「都是一種身歷其境的感懷之作，既無風花，也無雪月……煥彰是個對社會底層現狀頗有體驗的踏實作家，他所寫的絕對不是空洞的未來，而是確確實實自己生活著的現在，而且大體的表現在四方面：生命、友誼、思想和愛心。……畢竟它們都是生活中最最牢不可分的東西。」當年我在《書評書目》發表煥彰先生《做些小夢》散文集的書評時，即已做如是觀，至今仍然沒有改變，可見人如其文，既尊重生命情懷，又全身洋溢愛心，更且生活常帶哲思，數十年如一日。
自2015年起，煥彰先生開始進行每年出版十二生肖的生肖畫詩畫集永續計畫，從猴年、雞年再到現在的狗年，十足襯托出他的愛詩愛畫玩詩玩畫永無止盡的童趣愛心。2017年5月16日我邀約煥彰先生蒞臨中興大學進行通識講座，演講題目刻意地命名為「老頑童的文學之路」。因此，如今所出版的《犬犬•謙謙•有禮》詩畫集，正是這位童趣愛心老頑童的精心製作，也人如其文地映襯出童趣、哲思及愛心的生命情調，彌足珍貴，值得珍藏。
在這本詩畫集中，不只可以發現煥彰先生童真再現作畫的神來之筆，更可透露出童趣盎然、生活哲思及無盡愛心的三大生命情調母題。首先，要指出其詩歌中經常浮現童年憶往的素描，煥彰先生一方面不時回味童年的純真樸實，譬如，「啊─！回不去的童年，我該向兒童學習」（如她─有顏色的詩.10），「我守護心中一方水田，回到我童年，它映照我�童年留下的�一些些腳印，深深淺淺」（水田•心鏡），「我，一年一年的年老了�步伐一定慢下來；童年還是�十五歲以前那個童年，活蹦亂跳」（童年在等我）。另一方面，也透過靈光一閃的巧思，閃現雋永童真的詩句，譬如擔心海水夜深了冷不冷，形容海浪「把自己的裙子掀高呀」（海，不冷嗎），提到七月考試季「大考小考，烤焦了番薯、地瓜、芋頭�也可烤雞烤鴨烤豬烤牛烤羊……�如果我是素食者呢？�天吶！就烤我自己吧」（七月的想法），天真曼妙的童心，由此可見一斑。
其次，煥彰先生經常旅行，除了自稱他的家移動於礁溪和台北，「一個人在路上，兩頭都是回」（在路上.2），心中的蘭陽平原「鋪滿了翠綠地氈」（想她─有顏色的詩.1），永遠都是他夢裡的故鄉，在在可以看出煥彰先生的戀家情結，所以他能夠寫出「望我遠方遠方的我的我的家屋裡家屋裡的燈燈的微弱在我的遠方的我的瞳孔裡閃爍……�望我遠方遠方的我的我的家屋裡家屋裡的燈燈的微弱在我的遠方的我的瞳孔裡微弱……」（望我遠方的家屋的燈） 林亨泰防風林式的美學語言。此外煥彰先生又是一個為詩為文學流浪的旅行家，他自況以詩以畫，就那麼少少，幾筆幾畫，寫長長的一生（賭可，不賭可乎？），他說「我該為與我同行的一首詩，也裝上翅膀�只為詩飛行」（與詩同行─有顏色的詩.9），故而生活閱歷豐富多彩，酸甜甘苦的滋味體驗也深，譬如藉由阿勃勒張燈結綵的黃金雨，感嘆這小小的一生，沒做過什麼，已夠風光（求她─ 有顏色的詩.13），又聯想到：
流蘇、魚木、油桐，哪樣不是樹
樹也照樣開花，開開心心
你看過木棉吧！也看過苦楝，誰說他們不苦，不也照樣風光
我也苦過呀！小時候，現在也是，但望回甘……
（四月的想法）
康乃馨，金針花，萱草……不是美不美，她們從不計較
（五月的想法）
路邊酢漿草的小花、牽牛花、霍香薊
我從未睥視她們，玫瑰、牡丹、繡球花，我照樣欣賞。
（十月的想法）
蝴蝶從不計較
她，該擁有多少
玫瑰、薔薇、月季、牡丹……
她都有過
她，飛來飛去，不必全都穿在身上
才算擁有
（愛她─有顏色的詩.5）
花團錦簇之中，看似卑微，卻見造物的偉大，也折射出煥彰先生頓然由詩人變裝為生活的哲學家，顛覆了沙特存在主義哲學，認為存在是卑微的，存在是不存在的（狗和我對話），神祂存在於不存在的時間和空間，我存在於存在的不存在之外，我仍不存在（卑微的坐姿），最終，煥彰先生悟出了他獨特的人生智慧語絲，就是：如果我能微雕，每一根髮絲都是一部心經（讀她─有顏色的詩.17），也透過微雕一滴淚的懷舊過程，體認出：
一滴淚，夠晶瑩剔透
透過我自己老花的眼睛，讀它；讀不懂的是，自己的一生
一顆淚，我用於微雕一首長詩
長長如長江水；蓄滿我父我母和我自己
已經夠長的一生
甚至更導出一個假設命題的大結論，就是「柏拉圖、蘇格拉底，我也會想�孔子老子莊子，只不知他們想不想我？」（九月的想法）。
煥彰先生是一個生活的詩人，觀察周邊的事物，可謂肌理細膩，所以在他心目中大寒之後，賴床抱著取暖的毛毯，他覺得「和她睡了一夜，她知道�我的體溫，需要」（之後又如何）；他也可以效法李商隱留得殘荷聽雨聲，可惜「一整夜，她說了很多話…… �我都沒有聽懂」（她說了什麼），而且心有靈犀地感受到，寒風中的野菊在石縫中擁冰自囚（野菊），夜晚失眠翻身之際，體驗出竟然有睡眠的邊界，還有睡眠的起點之別，不禁感慨如果綠繡眼也已經早起，該請牠為豪雨過後的林間譜一支失眠曲，送給寫詩的人（送她）。如上所示，這些日常生活的實際洗鍊，造就煥彰先生躍升成為一個市井的哲學家，時發人生啟示的警語，譬如：
我常常與時間拔河，他是隱形的
巨人
我明明知道，自己肯定是
會輸的，我還是利用深夜
偷偷再次去報了名
（與時間拔河）
如何承載
眾聲喧嘩，萬頃雪崩……
清脆琴音，穿越古今……
（黑與白，至高無上）
如果每片荷葉都能為我捧著
一滴淚，珍珠鑽石又能算得了什麼？
（八月的想法）
夜裡，是我打開的一本書嗎？
我仰望天際，和白天不一樣
我讀不懂的奧義，都藏在
每一顆星子裡
（夜裡，我打開的一頁）
蝸牛的生活哲學，就是要慢─
慢慢慢，最好是一天只走一吋半；
（慢，慢慢慢，蝸牛的生活哲學──祝賀小太陽之父林良爺爺2017年生日快樂）
以上一字一句平淡中見自然，躍然紙上，可供日常生活的座右銘，究竟它們是夢中囈語，還是心靈小語？答案當然是後者。
最後，要特別一提的是，煥彰先生詩文當中洋溢著永無止境的愛心，如所週知，愛之一字，受中有心，所以他經常掛在嘴邊，同時也放在心上，身體力行地在詩中宣示「愛要有�心；不論放在右邊左邊�時刻都要帶走」（兔子的想法），「把家放在心上；�永遠是我放心的地方」（家書三行），「漫漫長夜，只為�寫一個有心的字」（給她）。愛屋及烏，煥彰先生對於詩文學的鍾愛一生，想像自己一輩子寫詩，形同委身「嫁」給詩的女神繆思（嫁，女要有家），甚至試圖透過戒指的圖騰與意涵，來跟詩神套牢婚姻的永恆約定。他信誓旦旦地說「戒止，止戒，婚姻就回到�還是回到當初，吾愛你愛�一只約定，小小的�銅環戒止」（戒止•止戒）， 戒止是戒指的諧音，三○年代錢鍾書小說中曾經把婚姻形容為圍城，有的人拼命地想要擠進去，有的人死命地急著逃出來，煥彰先生把戒指刻意重新命名為戒止，似乎頗有漢字說文新解之趣，但不知是否也曾聯想到錢鍾書婚姻圍城的巧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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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行走中完成的詩
－－林煥彰詩畫集《犬犬•謙謙•有禮》序
卡夫（新加坡詩人、詩評家）
※一
這些年來，煥彰老師一直在路上為詩奔波，四處演講，尤其在小朋友群中推動詩寫作更是不遺餘力，難得有機會可以坐下來好好寫詩。不過，對他來說，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寫詩，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以與詩神接觸的機會，他的詩幾乎都是在路上完成。
在上山或下山的社巴上、在捷運板南線上、在公車921去三峽途中、在嘉義返北高鐵往南港站上、在航班CI 509飛無錫途中、在羅東轉運站、在詩篇咖啡餐廳、在廈門海滄漁人碼頭愛築精選酒店405……煥彰老師雖風塵僕僕，卻是處處有詩，一日不可無詩。
他是一個與詩協同前行的詩人，他這種讓詩永不言倦的精神值得身為晚輩的我們學習。
※二
詩集分五卷，我們可以由此看見煥彰老師一路上行走的風景。
【卷一】想，我的想
煥彰老師以詩集中唯一這首一行詩為卷一卷名，用意十分明顯，他解釋了自己怎樣在路上邊走邊寫詩。
想，想我的想與不想的想還在想
旅途中，無論是短程或長途，他與許多人不一樣的是，他不是在滑手機、玩遊戲或發簡訊，也不是在打瞌睡，他一直在想「他的想」與「他的不想的想」。他在車上或飛機上連轉身都不易，但這並不能限制他的詩想空間，平日生活中觀察或體會到的種種點點滴滴，這時候正是「趁虛而入」，佔滿他的時間，讓他有機會可以去蕪存菁，整理成詩。晚上回到自己的研究苑再重新潤飾，一首首行走的詩就是這樣完成了。
我們無法知道煥彰老師「不想的想」究竟是什麼？其實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他「在想的想」已經足以讓我們去詩「想」了。在南京玄武湖畔春季講學途中，他寫下這樣的詩句「家，永遠是我放心的地方」（〈家書三行〉），在另一首詩〈望我遠方的家屋的燈〉，他反復的如此寫著「望我遠方遠方的我的家屋家屋裡的燈燈的微弱 在我的遠方的我的瞳孔裡閃爍……」這樣的詩句彷彿就似這卷中的另一首詩〈敲我，天地迴音〉一樣，讓人讀後久久不能平息。
為什麼煥彰老師會對「家」有如此強烈的感情？他在另一首詩裡給了我們答案。
哪兒都是家。故鄉，父母不在
家，移動；妻不在，我獨居！
〈在路上.2〉
這是多麼令人感傷的一種詩緒。
其實，他想的何止是自己的家，在〈冷，霜降─觀兩岸•兩岸觀〉中，短短四行，憂國憂民之情溢於言表。
今天降霜。
冷，是應該的
不冷，也該冷
我打心底顫抖
這首詩是在冬天寫的，他藉著氣溫的變冷，折射出兩岸的關係。「冷」是應該的，這不只是一種自然景觀，更因為台灣的「變天」是對岸不喜歡的。詩的關鍵在第三行：
不冷，也該冷
如果第一行是大環境的改變（降霜），第二行就是從對岸的角度來看這種轉變（冷，是應該的），第三行則是從台灣的角度來看，執政者如此粗暴地對待兩岸的關係，毫無外交技巧可言，所以「不冷，也該冷」。煥彰老師面對這種局面，對未來的感覺是無能為力卻又無處可逃，怎不要他心寒呢？
【卷二】有顏色的詩
煥彰老師也是個畫家，不同的色彩對他而言具有不同的隱喻意義，我們可以藉著他給詩塗上不同的顏色，還原他眼中的原始世界。在卷二「有顏色的詩」序中，我們看見的是一個黑白的世界，他認為：
黑與白，絕非對抗
黑與白，是天與地，是男與女、是父與母，是這個世界的初衷。然後，他給她塗上了不同的顏色，寫下了「想她、給她、還她、念她、愛她、戀她、揉她、騙她、如她、送她、求她、難她、問她、叫她、讀她、等她」一系列充滿想像力的詩。在不同的詩裡，或者說在不同的情境裡，在他不同的詩想裡，「她」就是整個世界，只是以不同的顏色（身份）出現。
比如：在〈想她〉中：
二三月插秧，
四五月就鋪滿了翠綠地氈，
蘭陽，我的故鄉
她是翠綠地氈，是他的故鄉蘭陽。
在〈念她〉中：
藍，帶著憂鬱及其他，不便細說
地中海、義大利、挪威、冰島、雪梨
其實，我都沒有去過
哪有資格想她或她們，等等？
她們是藍色憂鬱，他沒有去過的地方。
在〈騙她〉中：
如果我潛入海底能變成一條魚，
我願意保證，一定忠實的告訴她
我看到的海水的藍，確實就是海水
本來的那一種藍─
是的；但天下事本來就未必是
你說了算，我還有我心中的藍
雖然海水的藍也是藍，但在此情境中，煥彰老師的「藍」與前一首的「藍」隱藏的詩意就截然不同了。
有時候，煥彰老師在詩中的用色就像畫畫一樣，十分大膽，也充滿想像力，比如在〈讀她〉中：
如果我能微雕─
每一根髮絲都是，一部心經
我該重新讀她
千百回；讀她每一根都附帶記載
我每一次抒寫的情詩，想想
句句都是鮮血凝鑄；默默細讀。
這是他嘔心瀝血的微雕，自然是鮮血凝鑄。
【卷三】十二月的想法
卷三與卷二一樣，是這本詩集中的另一個特色。
煥彰老師別出心裁，在卷二中，給出現在眼前的外在世界（她）塗上不同的色彩，藉以表達他一路走來的詩想。在卷三中，他則選擇以時間的排列，隨著季節的變換來詩寫自己內在的想法：
〈一月的想法〉
一月不錯，凡事都要從頭開始
〈二月的想法〉
二月還好吧！那就
讓櫻花、杜鵑、杏花相繼出場
〈三月的想法〉
三月，誰來擔綱?
我還沒有想好
〈四月的想法〉
我也苦過啊！小時候，
現在也是，但望回甘……
〈五月的想法〉
康乃馨，金針花，萱草……
你能忘掉嗎？媽媽，媽媽
〈六月的想法〉
夏至，有夢，丟給荷花
昨兒夜裡，她曾來過了嗎？
〈七月的想法〉
奇數的月份，似乎
都未受到重視；大考小考
〈八月的想法〉
八月，生日，我的夢
該交給誰？
〈九月的想法〉
孤挺花，百合花，石蒜……
一定都有她們自己的想法
〈十月的想法〉
我是很喜歡看花的，只不知
她們喜不喜歡看我？我該認真學會，
讓別人喜歡看我。
〈十一月的想法〉
要冷了嗎？忍冬花該開始開，
不宜太遲，忍當該忍
〈十二月的想法〉
每個人都該有夢
（以上均係節錄）
閱讀這十二個月的詩寫，彷彿就像在觀賞一幅幅來回播放的電影畫面，我們除了可以隨時快速、慢速與倒帶的方式欣賞外，也可以在某個時間段落定格去細細體會煥彰老師當時的心情，從而對他的詩想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三
詩集中【卷四】微雕一滴淚，和【卷五】紅面蕃鴨怎麼想，初讀時看似不像【卷二】和【卷三】那樣有明顯的脈絡可尋，不過細讀後卻發現它隱藏著兩大主題：
一是對「過去」有一種難言的惋惜和眷戀，在〈童年在等我〉中，他如此寫著：
不必等了！等了也白等，
老，必須要承認
哪有人不老？
即使他此刻現在站在我面前，
我也不認得了，那娃娃的臉兒，
憨憨厚厚的質樸的模樣，是多麼
令人羨慕呀！如果我是他，
我也該多雀躍！
在〈微雕一滴淚〉中，煥彰老師藉著微雕一滴晶瑩剔透的淚， 詩寫三歲時的記憶和身世。詩的最後一節是如此總結的：
我微雕的
一滴淚，是的，是夠透明了
它，還凝固的一直掛在我畫滿了魚尾紋的眼角
迴照我，我還未讀完的我的
這一生……
我們讀詩集，知道他的一生是坎坷不平，所以「淚」這個意象就概括了他的一生，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煥彰老師不但藉著它反思過去，最重要是還迴照著還未讀完的這一生。
二是對故鄉的深厚感情，在〈五峰旗和二龍村〉裡，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一山一水，有山有水
我的故鄉，在礁溪；
祖先流浪的終點，
我流浪的起點……
山，雪山
一重又一重
綿延千萬裡，重重疊著壓著
離鄉背井的人，
越去越遠……
水，二龍有水
一程又一程，
蜿蜒千萬裡，小河大河
一起流向大海，
我，一去也不復返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不同的詩篇裡對這片念念不忘的土地，做了許多不同角度的詩寫。
煥彰老師詩歌的魅力來源自他有一顆容易被觸動與真誠的心，外界的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忍不住，準確地捉住那瞬間的感動，迅速地切入詩境。即使他是在路上，依然還時時保持著這種難得的衝動，我們也才有幸得以閱讀到這本一直在行走中完成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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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2018年2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