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牽牛賊的繩索
《少年龍船隊》是個虛構的故事。假若小說的事件、時間和地點,讓讀者覺得熟識,這大抵是巧合,若讀者仍堅持「寧可信其有」,這可能是我寫到了人性的某些共相、世情的某些相通。我這麼說,無非是希望有考據癖好的讀者,不必將氣力花在這裡,而能放鬆心情,在我塑造的場景裡,陪這些人物經歷一回,遊戲一番。
向來,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無趣的人,也相信自己寫的文章,會是有趣的,我的朋友和讀者,給我的反應,似乎也還說得過去。我這麼說,無非是希望有鑽研習慣的讀者,能夠不要這麼嚴肅,試著將讀書當作一件有趣的事情,情感的成分多一些,理智的部分少一點,讀書樂,樂讀書,即使一定要思考,也在闔上書頁之後。
《少年龍船隊》裡,最快活的,是那隻沉默而自由的啞狗。牠雖然不擅吠叫,卻仍耳聰目明,上兩庄的紛爭,牠沒有介入;但所有熱鬧,一一都趕上了。在兩庄斷絕往來的時候,牠這個逍遙派,是唯一可以自由進出的「人」,甚至在鬧水災時,坐著塑膠蓋,隨波逐流,準確無誤地抵達林家的宅院,探望牠心儀的小白。每次寫到啞狗,我總是精神振奮,思路暢通!
我盼望我的少年讀者,能保持閱讀的樂趣,也得要求自己能寫出有趣而耐讀的文章,偏偏這還不太容易。
以我粗淺的文學根基,要將最嚴肅、最悲沉的事件,用最逗趣的喜劇表現出來,這還有一段好長的路要走;還有許多功夫要修練。常常這樣,一不小心,寫著寫著就板起臉孔了;一不留神,鼻涕眼淚都來了,真是傷腦筋。嚴肅和悲沉直接托陳出來,只算是初等工夫,至於忿怒訓誡,那也簡直不費心思,更可怕的是,把個還不錯的題材,寫得乾乾澀澀,寫得手腳沒處放,才教人難為情。
我那個進入少年期的大兒子,不時鼓勵我,應該把故事寫得好笑一點。他說得有道理,但實在不應該恐嚇我──要不然我們就不看了。他哪知道,要把故事寫得好笑,這多難啊!
我非常喜歡一個牽牛賊的笑話。
一個船夫,急著找一條繩索要繫綁他的船帆。河風已吹起,再不揚帆出發,時機就過去了。他在河岸到處找,總算在一座殘牆下,發現一條合用的麻繩。船夫欣喜過望,撿了麻繩就跑!
船夫這一跑,跑得河岸震動,一頭大黃牛緊跟著他,噠噠跑過河岸,喀隆跟他跳上船。黃牛的主人氣壞了,在殘牆下醒過來,一路追罵牽牛賊。
無辜的船夫說:「我只是撿一條繩索,哪知道會牽來一頭牛呢?」
一個寫作人,在生活中觀察,在找來的題材中構思,甚至下筆作文,少不得都要找些「繩索」,這條繩索,可能是個串結事件的線索;可能是個行進的路線,要找得合用,找得合時宜,還真有些困難,要是這條繩索早已牽綁著別人家的肥碩大黃牛,平白還得討一頓罵。
創作的可貴,在於眼光獨到,能另闢蹊徑,這當然不只是敘事技法的「繩索」或路數問題,也是對於人性世情的理解;對於旨趣的設定;對於素材的選擇和運用。這些,是一個文學創作人的自我要求,少年讀者不一定要了解這麼多,讀者需要的是尋找閱讀樂趣的「繩索」,尋找自己進入故事的路向,放懷的和小說人物同悲、同喜、同憤慨的心情。
古人對讀書,有個功利的想法,說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努力讀書,便有功名利祿可得,這種讀書的目標很實際,卻也太辛苦。我只希望我寫的書中,有一頭大黃牛、一束花、一個笑氣罐頭、一提神醒腦的礦泉水、一雙耐走的鞋子,或一只可以自動調整焦距的望遠鏡。你是輕輕鬆鬆或慌慌張張的來到牆垣下找繩索,都能有意外收穫,若是合用,你儘管拿去用;若不合用,也可送人,反正作者的我,無從追討,放心!
文�李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