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眾生連環圖,萬物浮世繪
或許(也不用或許了。根本就是──)許赫今日詩風的關鍵字,是「告別好詩」此四字;但我心目中,那位《在城市,沒有人赴約的晚上》時期的張仰賢,十足是有能力與才情寫出(並已寫下了)所謂「好詩」的詩人。這實也呼應了「告別」的真義:若不曾經歷,或真的擁有,怎能稱為告別?就像沒交往過的情人怎能稱為分手。
關於告別好詩,許赫曾以這段話明志:「詩也可以有聖俗之分,有追求藝術價值的詩,就是現在說的:一首好詩,一首文學價值很高的詩。那麼也可以有普通的詩,寫給親朋好友看的詩,寫來表達今天發生什麼鳥事的詩,這些應該也要是詩,而非『分行的文字』。」換句話說,許赫「告別好詩」,就是要告別那些過於講究象徵、技巧的詩,告別那些總愛隔空位移的文字煙花與意象魔術,告別那些菁英式的語調與措詞,而選擇採取一種直面生活的真實觀點,以簡易、短小、直說的詩行,道出他「想說」、認為「值得說」的事。
許赫告別好詩如此詩風的初次集大成應是《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這本詩集,這是一冊妙不可言、讓人由衷喜愛並讚嘆的「普世大書」,不但適合各類型讀者親近,還能啟發人心,反省人性,重新審視自身遭遇好壞,而獲得宗教般重生的力量,不誇張,真是一本神奇的詩集。
《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來自文學又超脫文學,源自生活而就如實陷溺在生活的無底洞裡了,我一讀再讀愛不釋手,內心澎湃洶湧,一度很想仿效許赫,開始寫這樣的詩,好釋放、救贖一下自己。記得我也曾在臉書公開推薦《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我認為台灣詩壇,甚至世界詩壇都應該重視許赫所主張並且已寫出來的這批詩,它們真的,可以讓人們,活得更真,更誠實,更輕鬆自在。《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就像一篇獨立宣言,勇敢說出了「原來詩不想嫁給聖人」的心聲,《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似乎是要頒給世人,一座「文學你不要再這樣糾結了」的告示牌,而且,斟酌看,會發現那還是一塊曼妙輕盈的保麗龍板;從形式到內容,整個身體力行。
依此寫作脈絡,繼續告別好詩,繼續做自己的許赫,後來推出《囚徒劇團》,應該算是《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的進階版了。《囚徒劇團》的敘事性、故事性、普遍性與生活性都更自然也更無痕了,相同的精神則是:直面生活,直抒胸臆的態度。從2012年底算起,告別好詩的許赫就一直致力於,讓詩與生活成為「同一件事」,別讓詩(只)是詩,而生活仍是生活,兩者無關,兩不相顧;這正如沈眠刊載於聯合報的書評〈普通的魔術師〉,專談《囚徒劇團》時所說的:「詩人也是一種角色扮演,詩人身分底下必然有另一種真實人生。而哪一個才是第一人生,哪一個又排第二呢?」「我以為,許赫詩歌有著真誠追問:詩歌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就是生活的本身?」此為最佳註解。
從鴻鴻曾對許赫這些告別好詩的評價:「後來讀他的詩,越被他的現實敏銳度所吸引、被他在困頓人世中的自嘲寬解所感動。他的『告別好詩』也是一種吆喝,召喚大家把注意力從技藝轉向內容,看似叛逆魯莽,實則成竹在胸。許赫自己深諳大巧若拙之道,雖力爭下游,卻得以暢泳江湖。」以及李屏瑤對許赫這些富有生活味道的詩的觀察:「以前許赫寫詩,也覺得是寫給詩人、寫給懂得的讀者看;而今,則像是寫給朋友看的,每天寫一首詩之後,會有很多人留言或寫信給他,跟他討論,這些詩成為跟朋友之間的交流,不再只是按讚或已讀不回。」許赫告別好詩的發想與實踐,應是成功的。
顯而易見,許赫的詩學主張,以及詩寫實踐,就是在生活裡,在活生生的日子裡,每一天,每個時刻,感覺,感受,感應,感動,感通,感想很多,感時花濺淚,或埋怨,而且是直接埋怨,或諷刺,而且是直接諷刺。這相當符合沈眠〈普通的魔術師〉裡所觀察與敘及的許赫,是「凝視與思維日常,觀察和記錄生活,也就形塑出許赫詩歌獨特的位置。他把自己當作普通人那樣寫,便寫出普遍性,寫出普通人的生存處境。大部分人寫詩是把自己當作詩人那樣寫,不管是意象技術高超,又或者是流行通俗如情歌,都夾帶某種必須成為詩、作為詩人的知覺。唯許赫反其道而行,他不要像是個詩人那樣寫詩──」。
這不就是許赫自己預期,而且已經做到的嗎:「我認為詩是一種表達的形式,詩可以承載任何的內容,內容是真實給人感受的,詩這個形式只是載體。所以詩可以只把想要表達的內容寫出來,但是不需要關心藝術或者文學成就。」於是,台灣現代詩壇終於迎來了這本《郵政櫃台的秋天》。
至於為何不是銀行櫃台、百貨公司櫃台、遊樂園櫃台或通訊行櫃台?為何不是夏天或冬天?這些提問,都可以有不同答案,也可以沒有答案。《郵政櫃台的秋天》除了繼續告別好詩,繼續直觀述說所見所聞所想所慨之外,也更往故事與小說靠攏了,這是《郵政櫃台的秋天》最大的特色。
君不見,《郵政櫃台的秋天》四輯:「街譚」、「巷議」、「神話」與「聽說」,都與「事」相關。事從何來?人也。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的地方,就很有事;好事,歹事,故事,妙事,韻事,軼事,時事,大事小事,家事國事天下事,虛構或真人真事等,都是人所糾集,都是生活即景。事之成事,本無好壞,卻因人的言、行、心、性等人為因素,遂有了差別。
特別的是,無論日常生活中自己的或他人的故事,或田調所採錄的奇聞趣事,甚至是許赫自己幻想的科幻與神話故事,都以一種「煞有介事」又「若無其事」的口吻,娓娓道出,而且是以分行的方式。可以這麼說,《郵政櫃台的秋天》是許赫用詩的形式,寫的小說故事集。
因此,《郵政櫃台的秋天》是詩,也不是詩,是小說,也不是小說。那麼,《郵政櫃台的秋天》究竟是什麼?
以形式來說,《郵政櫃台的秋天》是詩;從內容來看,《郵政櫃台的秋天》是小說。因此,將《郵政櫃台的秋天》當成詩來讀的話,它是小說詩;把《郵政櫃台的秋天》視為小說的時候,它是詩小說。唯《郵政櫃台的秋天》「扮演」詩小說時,指的不是語言詩化的小說,而是敘述方式採詩句分行的小說。
問題來了,既然《郵政櫃台的秋天》最大的特色是故事性,是(詩的)小說化與小說特質,那還能繼續告別好詩嗎?
我認為許赫做到了。讀者自可從這冊詩集裡,通透直述的語言,以及一種直面生活的態度,在一組一組簡短的詩行中讀到許赫「想說」、認為「值得說」的各種故事。這種不會讓人產生隔閡的表達策略,採用的依然是告別好詩非菁英式的筆法路數,依然是告別好詩(與讀者)溝通無礙的書寫方式;此外,《郵政櫃台的秋天》四輯內容,無論街譚巷議或神話聽說,也都含括了不少「現實」元素,例如各式人物、角色、職業、食材、料理、動物、生肖、場所、事件等,甚至土地公與法主公,這些現實的題材在許赫筆下各具聲色,各擁表情,各展性格,是一格又一格眾生百姓的連環圖,也是一幅又一幅人神萬物的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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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