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林世奇是個多方面的人。他天生敏慧,大學從法律系畢業後,轉考中文所,又跟很少中文系的「菁英」一樣,把碩士、博士讀完。但他跟別的「菁英」很不同,人家兢兢業業、循規蹈矩的在規定修業期間讀完了,林世奇卻用了比別人多很多的時間還沒讀完。我想他修博士學位的最後幾年,花的最大工夫不是收資料、寫論文,而是設計一條迂迴的路線,想盡辦法在學校避開熟悉的老師,以免場面尷尬。
要說這個人人窮志短、力有未逮,卻也是鬼話,他富裕得很,他的問題在他一直心多旁騖,定不下來。他對傳統武術有興趣,不斷練習各派功夫;他聽說耆宿毓老在開課,忙著趕到他門下去聽《易經》,而且一聽幾年不中斷;他又喜歡筆墨藝術,看到碑帖就流連忘返,有時在亂糟糟的紙片中找到幾筆有龍蛇之姿的線條,便以為是法書奇作,為之讚嘆不已……,像這樣的人,要他在期限內修完學位,當然困難重重了。
但也有個好處,他對各項知識都有興趣,所以能兼容並蓄,他又心中坦蕩,對礙他眼的事,也往往能一笑視之,不加深究,這是博通人的好處,因為這種人一向尊重多元。
一天他來信,說累積了一些稿件,要出本書,想先給我看看。我一看是本散文集,字數有十八九萬之多,忙跟他說可能要刪節些,現代人不耐閱讀,對過長過厚的書比較沒興趣,他從善如流,馬上刪掉了三分之一。我又對他的書名有意見,不是太老氣橫秋了,又黏乎乎的太過「文藝」腔,最後商定用現在這個書名《洲尾紀事》,比較「中性」些。書一開頭就寫他們林家在基隆河轉角處一個叫洲尾的地方落腳生根的事,他起初對這書名還有點懷疑,說我們一家人後來都搬走了呀,我說你們在各地開枝散葉,但心在根就在的,他說也對。
這本書前面談洲尾的事,後面寫他的孺慕之情,娓娓道來,很有味道,世奇一向文筆好,明白清暢,是我喜歡的類型。
這本書整體在回憶往事,但不算是「回憶錄」,第一是世奇還年少,沒資格寫這題目,回憶錄總有點將人生收尾的意思,世奇的燦爛人生正要陸續展開,一切還在未定之數,總結還不能下得太早。他也曾說這本書只寫他個人,充其量也只寫他身邊四周的事,擔心有人說這樣關懷面很小,算不上是「文學」,我不以為然,王國維說文學有「有我」、「無我」之境,「有我」我信,「無我」我不信,沒有文學是可以「無我」的。我以為文學都該從自我出發,就是要寫自己的「小」事,在我看來,大事都是從小事擴充出去的,沒有小事,大事無法成立,因此「宣言」、「文告」之類的文體總算不上文學的。
其實我們的一生都在兜圈子,走得再多再遠,在另一角度看,也是一個地方罷了。義大利導演費里尼一次跟朋友說:「長久以來,我總想拍一部關於我老家的電影,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但他朋友說:「依我看來,您從來沒拍過別的地方呀!」好的藝術自來就是從自己出發,不忌表明自己的觀點,文學也是。
生物最基本的組織是細胞,單細胞是人眼看不見的,有比細胞更小的東西嗎?有一次我問在「細胞與個體生物研究所」工作的小女兒有關這類的事,我女兒正色的跟我說,細胞很小,但在電子顯微鏡裡看,可以看成像宇宙星體一樣大的,她的話對我產生了震撼的作用,我突然悟出《莊子.齊物論》大小之辨的道理了。文學也是一樣,文學只有好壞之分,沒有大小之分的。
能這樣看文學,就不必囿於世俗的成見了。曹丕論文學,說它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有點把文學說大了。我不反對好的文學比俗世的權柄更為偉大,影響更為久遠,但我還相信一點,是好的文學必產生於文學家的心靈,而文學家的心靈總藏在世界極幽暗的角落,那點光亮值得我們守候,更值得我們珍惜。
就寫這幾句給世奇與自己共勉吧。
周志文
民國百七年九月四日,序於臺北永昌里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