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你在哪裡吃飯、吃些什麼和什麼時間進食,我自可說出你是什麼樣的人──這是個絕對原創的關注,在巴爾札克之前的小說家並無先例。我們無法想像克萊芙王妃(Princess of Cleves)會把一小片麵包蘸入半熟水煮蛋,拉克洛(Laclos)也從未想過要描寫梅特伊爾夫人(Madame de Merteuil)晚餐吃些什麼。珍.奧斯汀固然非常重視細節,但對於描寫盤子的樣式更感興趣,而非盤子裡的食物。相反地,單憑《貝姨》裡瑪奈弗太太(Madame Marneffes)女傭煮出來那鍋稀稀水水的豆子湯,便足以顯示女主人有多麼疏於管理家務;《鄉村醫生》的雅柯特(Jacquotte)為主人煮的肉湯濃郁清澈,反映著這戶人家運作井然。白糊糊的肉湯也許是節儉的表徵,但只有葛朗台先生(Monsieur Grandet)之流的吝嗇鬼才會吩咐廚娘去打一隻烏鴉來熬湯。 ?
不過,就像是想證明食物不只是維生之資,巴爾札克還把它們召來充當其文字風格的一個元素。他把鄉村姑娘形容為引人開胃的火腿,把面色蒼白和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形容為小牛雜碎。耄耋的放高利貸者高布賽克(Gobseck)因為無比有耐性,被他比喻為吸附在岩礁上的生蠔。他指出,年輕女孩的天真爛漫「猶似牛奶,只要碰到一聲響雷、一陣臭氣、一個熱天,甚至只是被一口口氣吹到,都會變酸。」他用蛋白形容一段頸背的雪白,用南瓜形容一個笨蛋的臉,把一席愈來愈乏味的談話比作愈煮愈糊的肉湯,把一個自鳴得意的角色比作在魚攤上噗噗跳的鱘魚。對於拘謹得要命的埃魯維爾公爵(Duke of Herouville),巴爾札克如此說:「他是瓶好酒,但瓶塞塞得太緊,會讓人連開瓶器都扭斷!」巴爾札克使用的食物比喻從不乾巴巴,總是複雜微妙得如同水果滋味。他形容,倒楣的葛朗台太太飽受吝嗇鬼丈夫的壓迫,形同失去所有香氣與水分的多肉水果。《比哀蘭特》的羅格小姐(Mademoiselle Rogron)貪得無厭,看到什麼都會祭起一雙「龍蝦大爪子」給抓過來。金色睫毛亮得發白的紐沁根太太(Delphine de Nucingen)被巴爾札克比作「寇克斯蘋果」(一種有斑點的蘋果),而邪惡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Marquise dEspard)則被比作保證很有咬勁的美味小蘋果。相反地,只有最多汁和最多人想吃的水果才夠資格與莫爾索夫人(Madame de Mortsauf)的美肩或瑪奈弗太太的堅挺乳房相提並論。水果與慾望的串連在巴爾札克的小說裡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