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家醜不可外揚,所以歡迎來我家
不要被書名給騙了。還記得那些令人戰慄的童話嗎?對於那些過分誠摯的邀請,都不能輕信。這本《歡迎來我家》也是如此,看似可親,卻在讀者引頸探視時,狠狠把你往前一拽,門倏地闔上,如今你也成為了門後的一員,我家也是你家。
有句俗諺是「撫育一個孩子需要傾全村之力」(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然而現今人跟人之間的紐帶產生了斷裂,村莊裂解為一個個互不聯繫的小單元,「全村之力」的龐大動能全數傾軋到以小家庭為單位的當代社會。這也是《歡迎來我家》的精髓,每一人物在家庭裡都看似疲憊且迷惘。他們因婚育而襲上了身分,但「家庭」這襲華美的袍子會反過來把人穿走,個體被圍困、拖曳至他們未曾細思的境地。有角色壓抑經年,年老時才驚覺褪衣形同刨膚酷刑,也有角色轉為共犯,虎視眈眈地物色著「抓交替」的對象。裡頭更有夫妻、父母經營起各自的不安於室,或以「靈魂出竅」的手法,為自己擘畫一場小小的奔逃,或一隻腳伸出家庭門檻,以「半調子」的策略來權充求生之道。小孩角色往往無辜,他們無法作主,只能「被選擇」或「被不選擇」,坐視大人裁切自己的身世。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曾言:「小孩的心是脆弱的器官,提早接觸這世界的殘酷將扭曲童心」,書中處處可見小孩如何拗折個人的認知以趨向理想,他們試著撫慰自己,在幻想中悉心縫補家庭的裂縫。
沈信宏縝密鋪述,婚姻不僅僅是愛情的墳墓,也是個體的精緻棺材。「我願意」的可貴,來自個人同意葬送部分自我;而「幸福美滿」的願景背後,是家庭成員的捉對廝殺:小孩索取的關愛漫無邊境,最先被掏空的往往是母親;女性期盼另一半更加參與育兒工事,男性則擔憂在高速競爭的職場中,一旦分心予家庭,將淪為下一批被汰除的戰廢品;或是媳婦跟婆婆借用「母女」的名義共生,卻也像〈再等一下〉中媳婦清洗假牙時的喟嘆:「她永遠不習慣身上的異物,我也是她生活中的異物」,植體再怎麼栩栩如生,仍比不上從體內長出來的血肉。凡此種種,最終以〈廢公寓〉的童真之眼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被困在裡面的人們皆著魔地舔舐自己正隱密泌血的創痕。小孩覺得他們身上滿布裂痕,是因為從家裡墜落,沒有被任何人接住,全身骨肉在地上發出脆亮的、毀滅性的響聲,再像鬼故事說的那樣一再輪迴」。
沈信宏初試啼聲之作《雲端的丈夫》,即已試著考掘家庭這明暖大義箇中的森森陰氣。〈家中死人〉一文,妻子先指摘丈夫在家中宛如死人,旋即自稱「我也是一個死人」,作為個體的感受與尊嚴被反覆忽略,她的氣息與付出漸漸被「家」給侵奪。〈玫瑰之夜〉的丈夫指證歷歷地對妻子說起兒時在家中目睹怪景,入了夜,家成了鬼屋,裡頭鬼影幢幢。隨著交談深入,丈夫祕密的輪廓於焉浮現:他在記憶中,將家暴現場加工為靈異現象,試著把童年坎坷歸咎於鬼作祟,來試著讓自己好受一些。這回《歡迎來我家》,他仍企圖琢磨家內「日常的光怪陸離」,這回探取部分奇幻元素,以懸浮、鮮豔又不切實際的異想屢屢近逼真實。如〈空白之人〉,主角回到家,身軀就會變得透明,「存在感」從抽象化為具體,詭譎的畫面織入了滑稽的懸念。或是〈歡迎來我家〉雙親齟齬成了卡牌對戰,小孩驚險地進行操盤;〈愛人〉裡的孩子在賽車遊戲的虛擬情境,盡情地表達著對母親與她的情人的怨懟。
不過,綜觀全書,最驚悚的來自最尋常的〈最愛〉一文,文中的「我」是一名照顧新生兒的母親。在他人的注視下(丈夫、婆婆和護理師等等),「我」必須讓自己跟孩子看起來如同海報上的母子那樣和諧、恬謐且相處愉快。而在只有「我」跟孩子的時光,「我」才能坦承自己因生了孩子,身材變形,心靈也跟著扭曲。「我」時而無微不至地看照孩子,時而輕細地傷害著孩子。「我」一會將孩子視為尚未黏合周延的勞作,一會是發聲機括故障的布偶。詭譎的是,「我」也深信自己是孩子手上的發條玩具,孩子看似脆弱無依,卻也深諳控制「我」的訣竅。〈最愛〉一文或許是我近幾年讀過,將母親對孩子的複雜、矛盾情結刻畫得最淋漓盡致的作品。作者筆觸冰冷、節制,然而文中的比喻仔細推敲都大有玄機,他迂迴有致冒犯「母愛絕對且無庸置疑」的價值觀,將對孩子的恨納入母愛的討論框架,也架撐起小說中「百感交集」的空間和境地。
日本著名心理學者河合隼雄說過一句話:「對殘忍沒有免疫力的孩子,將成為殘忍的犧牲品」。這本《歡迎來我家》如同一劑疫苗,沈信宏先植入微量的真實,讀者在微微發燒、隱約不適的同時也長出一些抗體,如此一來,當鬼故事的輪迴終於找上你時,你還來得及掙扎,或乾脆調亮感官,享受著地的轟鳴。但請莫忘一個原則,噓,別跟他人洩漏此書內容,家醜不可外揚,你得跟作者一樣,發出誠摯邀請,而後目睹受邀者一個緊接著一個步入作家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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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曉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