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週年紀念版序
四時四十,潮聲依舊──《海水正藍》四十年
張曼娟
一九九○年,在《海水正藍》出版五年之後,中國時報舉辦了一個「四十年來影響台灣最大的書」讀者票選活動,最終有四十本著作上榜。《海水正藍》這本資歷最淺、作者最年輕的短篇小說集,竟然能與《汪洋中的一條船》、《異域》、《未央歌》、《冰點》、《天地一沙鷗》等重量級名著,並列前十名。沒有網路的年代,真的是讀者一票一票用郵寄的方式投出來的,我不知道一萬七千多張選票從哪裡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將如此寶貴的一票投給我?我沒有歡欣鼓舞,而是原本就戒慎恐懼的心情,變得更加不安。
我盯著榜單,對自己說:「這只是幸運,沒什麼特別。如果四十年後還能寫作,還有讀者,那才夠特別。」
就這麼一年四時的寫下來了,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寫了四十年,當年曾經投票給我的讀者們,都已經是中年甚至老年人了。曾經的那些疑惑與不確定,歲月都給出了答案。
〈永恆的羽翼〉是這本書的開端,二十一歲的我將小說習作課的作業交給了張曉風老師,她批閱之後還給我,建議我修改投稿,看著作業上那行評語「有大作家的手筆」,我的心跳變得好快。於是,增刪潤飾,投稿到台中烏日鄉的《明道文藝》,參加第三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徵文比賽,獲得了大專小說組首獎。從那以後,我的創作魂被點燃,成了一個可以為寫作廢寢忘食的上癮者,雖然我四處投寄的稿子不斷被退回,卻總有一個溫暖的地方接住我,那就是陳憲仁社長的《明道文藝》。陳社長細心的指導我小說的寫作規格,甚至幫我改正錯別字,收到每篇稿子,他都會回覆錄用書信,並對我的故事和文字表達肯定與鼓勵。如果沒有這位亦師亦友的貴人,我不可能成為作家。
〈永恆的羽翼〉也讓我體驗了小說的預示能力。故事裡的李父努力拉拔姊弟二人長大成人,甚至賣掉房子讓兒子、媳婦出國移民,然而,兒子背棄了承諾,捨棄父親不顧,李父只得依託女兒、女婿度過餘年。小說中的矛盾衝突,也就環繞著這個老人長照的主題展開。三十年後,當我成為一個獨力照顧者,擔負起老父母的長照,赫然驚覺,這一切早在我的心中演練過一回,而我的選擇也與當年的慕雲一樣,沒有遲疑和猶豫。
所謂命運,難道是我們自己書寫的嗎?
得到全國學生文學獎是大學畢業前夕的事,而後,我竟然接到了「皇冠出版社」平鑫濤先生的邀約,為《皇冠雜誌》撰寫一篇小說。即將進入碩士班就讀的那個暑假,我用鋼筆奮力在稿紙上,寫下一行一行深埋在心中的故事,有時候寫到痛哭流涕,把稿紙浸溼了,只能換一張稿紙重謄。就這樣,炎熱之夏,〈海水正藍〉這篇小說誕生了。
我的手骨本就軟綿無力,手腕韌帶過度使用而受傷,去跌打損傷師傅那裡貼了草藥,再把一層層的紗布包裹好。草藥遇熱融化,成為赭紅的殘漬,從白色紗布透出來,恰好是在手腕的位置,引起許多關注與猜測。「愛情這種東西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妳還這麼年輕,千萬不要想不開。」「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好情人出現,愛妳一生一世。」
那時候並不知道,其實我命中註定的情人已經出現,「創作」永遠不會傷害我、背棄我,「創作」溫柔的一次次接住我,與我相伴一世。
《海水正藍》的出版,也是一場意外。出版社老闆在一位前輩作家的陪同下,帶著合約來到我面前。還在念研究所的我,對於坊間某些出版社,未經同意便盜版我的文章,感到束手無策。出版社老闆告訴我,只要與他們簽約,以後他們就會保護我的權益,加上前輩的軟硬兼施,我終於在合約書上簽字。回家一見到媽媽便哭了起來:「我已經簽約了。」原本暗自憧憬在三十歲的而立之年,才出版第一本書的我,竟然在二十四歲就出版了《海水正藍》這部短篇小說集。後來,這本書就瘋狂暢銷了。
名不見經傳的校園作者異軍突起,隨之而來的是文學界與評論界的各種批判謾罵,連幫我寫推薦序的曉風老師也被波及。我體驗到的是惡意與嘲諷,懷著愧疚的罪惡感和羞辱感,知道自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徹底放棄,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二是繼續堅持,迎接不可知的挑戰。是什麼讓我選擇了第二條路呢?除了血液裡流淌的那一點倔強,就是一直支撐著我的讀者了。
我的讀者是一群溫柔寬厚的人,他們不只是閱讀著我的故事或經歷,也閱讀著我的心。所以,我不容許自己不真誠;也不容許自己賣弄;更不容許自己有一絲驕妄,否則便對不起我的讀者知己。四十年來,我的初代讀者將《海水正藍》傳給了二代、三代;老師將我的書介紹給學生;孫子拿著阿嬤的藏書給我簽名;小女孩因為爸爸視我為偶像而來小學堂……我的讀者有些成為我的學生,有些成為好友,建立起宛如家人般的關係。他們喚我「曼娟老師」,並不是因為上過我的課,而是因為讀過我的書。
我感激這樣的相遇,感激改變了我的一生的《海水正藍》。
在《海水正藍》出版十年後,命運的轉折,讓版權回到「皇冠出版社」,而後,我的大部分作品都在皇冠出版。四十年並不是一眨眼,四十年發生了許多事,人生海海,我仍能聽見規律的潮聲,亙古的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