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視新感覺派文風為一種跨越歐亞旅行的文類或風格,探討其源自法國、進而移置日本、最後進入中國的歷程。日人推崇保羅.穆航(Paul Morand)為此流派的宗師,但他從未自稱為新感覺派。研究一九三○年代上海新感覺派作家與其日、法同行間的淵源,筆者關注的議題遠超越傳統的影響或平行研究,更遠非新感覺派書寫中的「異國情調」(exoticism);現代日本及中國文學中,異國情調俯拾皆是。相對的,筆者嘗試在跨歐亞脈絡中,探討人物、文類、觀念、語彙及文本流動的鏈結關係,亦即探究它們從西方的「原點」(points of origin)旅行至日本及中國的過程,並在此過程中如何產生蛻變,同時改變了接受方的文化。因此,本書各章節講述的,是人物、文類、觀念、語彙及文本旅行的故事。旅行的發生,絕非「強勢文化的單向宰制」(one-way imposition of the dominant culture),而是「雙向的施與受」(two-way give and take),如同拉丁美洲的跨文化(transculturation)概念所示。
比較文化研究者常以「接觸地帶」(the contact zone)或「翻譯地帶」(the translation zone)的概念,來探索文化的接觸;兩者皆難免「交戰地帶」(the war zone)的意味。藉由跨文化場域一詞,筆者希望消解其中的軍事意味。我感興趣的是不同文化如何彼此連結及相互轉化,而非它們之間的衝突或「撞擊」(clash)。除此之外,與其探索文化接觸地帶所銘刻的文化記憶 ,本書著重的是身為文化翻譯者的知識分子,如何在跨文化場域中引領潮流。如果以舞台為譬喻,他們是跨文化場域中具有自覺的演員,而非劇中的角色──角色的身體可比擬為跨文化場域本身。對於自身所處的跨文化網絡的運作邏輯,劇中角色可能渾然不覺;相對的,演員雖與角色共同經歷跨文化的過程,卻對自身的表演有高度自覺。當然,演員並非總是能完全掌控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且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如同劇中角色一般,他們對從其身心流進流出的資訊也可能只是半知半覺。茱蒂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謂的「心理過剩」(psychic excess)──心理能量總是超越意識主體的範疇(the psychic that exceeds the domain of the conscious subject)──當然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將這個問題複雜化 。然而筆者要強調的是,文化翻譯者不僅是被動的角色;他們是在跨文化場域中行動的藝術家,透過個人的能動性來轉化分水嶺兩邊的文化元素。
為了說明何謂跨文化現代性,本書凸顯跨文化場域上的三種人物形象:浪蕩子(the dandy)、漫遊者(the flaneur)及文化翻譯者(the cultural translator)。浪蕩子/漫遊者及文化翻譯者,是跨文化場域中的現代性推手;相對的,在形形色色思潮資訊交匯的跨文化場域中,漫游男女(如新感覺派小說中的角色)充其量只是隨波逐流、鸚鵡學舌。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們都是生命的過客。在時間洪流裡,多數大眾累積記憶,未經思考就人云亦云;惟獨少數菁英能運用創造力來改造、創新記憶。他們的表現是跨文化現代性的精髓:對自己在分水嶺或門檻上(on the threshold)的工作具有高度自覺,總是不斷測試界限,嘗試踰越。在歷史的進程中,他們的創造轉化環環相扣、連綿不絕,以致外來元素融入我們的日常現實中,不可或缺,其異質性幾乎難以察覺。本書嘗試探討外來元素如何蛻變為本土成份,更進一步顯示持續不墜的跨文化實踐(主要是旅行及翻譯,但不僅止於此),如何將來自不同文化的個人及概念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