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王邦雄
《人生關卡》是二十年前一系列演講的文字呈現,為了保留現場的氛圍,未經修飾與增補,即以素樸面貌與讀者見面。今書舖上久已不見此書的身影,承立緒出版社的道義支持,稍作潤飾與修補,而以《走過人生關卡》新版刊行。趁校對之便,重讀此書,感觸仍深,雖二十年過去了,人物幾經來去起落,人間多少聚散離合,而人生依舊在「過關」與被「卡住」間擺盪。
加上「走過」二字,意謂由靜態的現象描述,推向動態的價值追尋,關卡總等在那裡,問題是,要如何走過?能帶我們過關的生命主體的心靈,會把我們卡住的則是形氣物欲的血氣,也就是自家的「心」,正在過自家「氣」的關。
由於少、中、老年的生命「血氣」,有「未定」、「方剛」與「既衰」的強度分異,生命面對的「戒」,就有「在色」、「在鬥」與「在得」的關卡考驗,並展開了少年「未定」過成長關,中年「方剛」過事業關,老年「既衰」過休閒關的生命進程。
所謂的「戒」,介於言語告誡與修行戒律之間,依自家的體會,就以「關卡」解讀,較貼近孔夫子「君子有三戒」,與莊子「天下有大戒二」的理趣。說過關,已涵蘊有被卡住的相對可能,人生的正面總帶出它的反面,「心」發動的情,不論是親情、愛情、友情,在人與人間互動交會的何止是萬萬情,每一分的情也帶出它的負作用,在對應錯落間,不免在心底打一個放不下的結,所以說心有千千結。情關所以難過,理由在心結難解,忘不了也就走不開,打的是解不開的死結。再深進一層說,情是愛,河洛話說「愛」是「痛」,正面的疼愛引發它的後遺症,成了反面的疼痛。原來,愛就是痛,最愛也最痛,台灣鄉土情人間唱出的歌詞,竟是「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此逼出一個弔詭,不痛之道何在,就在不愛;而人生抽離了愛,不就歸於空白而墮於虛無了嗎?
如是,「心」過關而「氣」卡住,真「情」繫屬而打成了死「結」,「愛」的美好也成了生命的「痛」,情愛終究在人間飄零,而難以修成正果。癥結在,「心」的愛要通過「氣」來擔負實現,而擔負在心知執著之下成了負擔,而實現在人為造作之下轉為現實,負擔負累,而現實無奈,以致我們對最愛的人,生最大的氣,疼愛就此自我異化,而成了疼痛。情扭曲墮為情結,愛變質竟成傷痛,情愛本身不會壞掉,會壞掉的是心的痴迷鼓動氣的狂熱,心愛卻說氣話,自己氣壞了,也把心所愛的人氣走了,情愛決裂,而美夢破碎。
故在儒家人生三關的考驗磨練中,要消化道家在放下中成全的智慧,心知不執著,人為不造作,不求壯大自己,也就不會逼自己去打天下,心不迷失,氧不狂亂,心帶動氣走向成長,心引導氣走向創業,心放下氣回歸休閒,不僅心過關而不被氣卡住,且活出氣的亮麗光采。
統貫的說,少年成長在變化氣質,中年創業在把握氣運,而老年休閒在扭轉氣數。成長比才氣,創業靠機遇,而休閒開顯境界。此人生全程皆由心主導,在變化氣質中把握氣運,也在把握氣運中扭轉氣數。所謂「走過」,要由知命而立命,再由立命而改命,心不被氣卡住,情不被結卡住,愛也不被痛卡住。情愛或許可以修成正果,人生也不再飄零了。
人人過自己的關,也帶三代人一起過關,從自我的成長,走向天下的事業,再由天下的事業,走上天地的境界,如是少中老的人生三階段,是由擴大而上升的進程,所以說人生過關,才看到遠景。
導讀
在人間行走了半世紀的長途,不喜也不慣擺出說教的架勢,教了二、三十年書,不過做學生的朋友而已,更貼切的說,陪他們走過人生的關卡,在承受考驗的關鍵性時刻,守在身邊護持,如是浪漫少年,面對難關,也可以過關,而不被卡住了。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通過自己獨特的形式,在人生舞台演出,並相互印證,彼此分享。一方面我們都是獨一無二,開發自己的創意與風格,另一方面我們又可以相知交感,體會親人友朋的夢想與抱憾。所以,人生路上沒有什麼權威專家,只有認真實踐的行者。
「人生關卡」系列,是自家從一十五到五十一,一路行來的觸動感懷。依據文化傳統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來照察人生行程的關卡,並尋求過關而不被卡住的理念進路。全程分四講次進行討論:
一、走過人生的關卡
二、立足人間與行走人間
三、飛越生死大關
四、自我的重新探索
「走過人生的關卡」,依《論語》「君子有三戒」,來講人生三難關。少年過的是成長關,中年過的是創業關,老年過的是休閒關,此中成長可能被情愛卡住,創業可能被名利卡住,休閒可能被寂寞卡住。「戒」有過關與不被卡住的雙重意思,問題在,二者是一體之兩面,人的長處可能正是人的短處,把負面的障礙,轉為正面的動力,才是孔子告戒我們的用心所在。情愛可以支持成長,名利可以激發創業,寂寞可以帶動休閒,人生就此從「戒」中解放了出來,而展現全新的風貌。
「立足人間與行走人間」,依《莊子》「天下有大戒二」,來講人間兩大關。第一先天的大關,是從父子來的「命」,第二後天的大關,是從君臣來的「義」。子之愛親是本質的命,天生而有,形同命定,所以父子的愛是不可解的;臣之事君是發生的義,既是人間發生的,理論上就可以不讓它發生,問題是,不管到那裡,都活在某一政治體制的制約中,所以是無所逃的。既是無所逃,就把它看做是不可解,把後天的不公正當做先天的殘缺吧!好人沒有好報的正義問題,也就可以安之若命,不傷感也不抗拒了。
「飛越生死大關」,是站在儒道兩家的價值體系,來看人生三難關、人間兩大關之外的最後一關。人有生就有死,生死超越在吾人的理性思考之上,不能靠才學志氣、身分地位來立足行走,而要靠人格的修養,心靈的願力與宗教的功德,來做一精神的飛越工夫了。儒家的不死之道,在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生之前從祖宗來,死之後到子孫去,生命有如長江大河,永不斷流;道家的不死之道,在不執著生,死就沒有存活的餘地,沒有生就沒有死,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連生都不要了,死就不再能壓迫我,甚至擺脫了死亡的陰影,人才開始真正的活,全然的生。
「自我的重新探索」,則是統貫的講。人生三難關,是站在自然物的層次,由生命血氣的未定、方剛、已衰,來析論人生老、中、少三階段自身所帶出來的難關;人間兩大關,是站在社會人的層次,由天生的命要立,與人間的義要行,來論定立足人間要立得住,行走人間要行得通的兩大關;生死最後一關,是站在人文心的層次,由愛心的生發創造,與無心的空靈觀照,來透視這既不可解又無所逃的最後關卡,要如何飛越的終極問題。
不管是三難關,兩大關與最後一關,總匯歸在「自我」的身上。屬於自然物層次的才氣,要跳開棄才逸氣的陷阱,也要化掉優越感英雄氣的傲慢,才學志氣兼修,完成自我的成長。屬於社會人層次的名利權勢,要避免權力欲與名利心的執迷熱狂,把名利導向品格,而權勢堅守道義,不可歸入私家,在結構中運作,使成為造福群體的公器,以開創天下的事業。屬於人文心層次的理想情意,要一體並行,理想沒有情意的滋潤,則顯乾枯,僅成空理;情意沒有理想的規範,則會流盪,而成濫情。理想實現是善,情意追尋是美,盡善盡美,可以擁有天地悠遊的理境。
走過人生三難關,解開人間兩大關,與飛越生死最後一關,皆有待於自我的重新探索,與生命的全幅展開。在走過的同時解開,在解開的同時飛越,自我的價值,也在走過、解開與飛越的同時,得到充盡的實現。
人物的才情學問,人間的名利權勢,當面對最後一關時,終究無用。所以,人生到最後,還是比道行,人格修養、宗教信仰,總是要修行,要修成正果,功德獻給天下,也留給自身,更留存在兒孫的身上。
感謝洪建全基金會文經學苑的用心安排,讓「人生關卡」,可以一系列的發表出來,從言語到文字,盡可能保存現場感。也感謝每一位參與現場的朋友,大家共同來走過、解開、來飛越、來重新探索,也共同的來完成了這一本人生的小書。
盼望有更多錯過現場的朋友,經由閱讀,也重新回到現場,來咀嚼品味。相信人生永遠等待每一個自我,隨時可以回來,立足行走,展現人生另一面相的姿采,開顯人生另一境界的風格。
(寫於民國八十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