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離散的視野—黃英哲教授著《櫻花•流水—我的東瀛筆記》序
不久前剛拜讀了黃英哲教授新近出版的《漂泊與越境:兩岸文化人的移動》一書,隨即收到他的新書《櫻花•流水—我的東瀛筆記》的書稿;這兩本書性質不同,前者是學術專著,後者則屬於雜記隨筆,不過讀過前書,再讀這本即將出版的新著,我隱然覺得這兩本書其實互有關連,其中有不少關懷更是互有重疊。黃教授在《漂泊與越境》一書的〈後記〉裏說,他刻意探討兩岸文化人的「離散與漂泊、越境與入境的複雜歷史經驗」,也許與其「個人的生命史、生活經驗有關」,其實學術之所以動人,有時候正是著作中所渲染的個人的生命體驗。黃教授這本《櫻花•流水》也是這樣的一本書。
這本新的文集收長短文章四十二篇,納為四輯,有記事,有評論,有感懷,有憶往,大抵屬於廣義的散文。這些散文內容雖然龐雜,但是題材多元,反而避免單調。整體而言,這些散文反映的是一種離散的視野,正因為離散所帶來的時空距離,才能營造出某種獨特的視野,這也說明了這本文集與《漂泊與越境》一樣,都是生命經驗沉澱的產物。這些散文有不少初刊於《文訊》月刊,發表時我早已讀過,如今重讀,體會更深。我以離散的視野來概括這些散文的氣勢與胸襟,也是整體重讀後相當具體的印象。
這種離散的視野不僅可見於黃教授所處理的題材,也往往反映在他的批評或論證的立足點。這樣的例子很多。在〈離臺三十年—漂泊與越境〉一文中,他很清楚指出這樣的體認。他說:「臺灣地理位置,以及臺灣的歷史發展機緣,使得其歷史充滿了各種人群的遷移的故事,南來北往,漂泊東西,離散經驗,早就內含於臺灣歷史發展的動力中。」「動力」二字用得相當貼切,很能凸顯臺灣歷史進程中各種力量與機緣融合創發的現象,這種體認突出了離散的正面意義。這幾年我談離散,著眼的就是離散這樣的積極面向;黃教授以臺灣的歷史經驗,三言兩語就把我的關懷說得具體而透徹,這是我再三閱讀《櫻花•流水》的諸多篇章後最為感同身受的地方。
或許正是這種離散的視野,黃教授在〈十二年前的承諾〉一文裏,特意強調「在臺馬華文學」的存在事實,並認為這樣的文學「已是臺灣文學大家庭的一份子」。有趣的是,「在臺馬華文學」正是典型的離散文學,在黃教授看來,其所「形成的標誌與社群,無形之中改變了臺灣文學的結構。這些創作者的寫作位置與題材,提供了與臺灣文學在身份�屬性�認同等平臺上的相互滲透照映,在形式上更拓展了臺灣文學的多元內涵,更呈現出臺灣文學繁複多樣的面貌。」旨哉斯言!這樣的體認準確地描述了文學史流變的本質,更點出了「遷移的故事」如何成為臺灣文學史發展的動力。這種情形初不限於「在臺馬華文學」而已,這本文集輯二「閱讀偶拾」中多的是類似的例子。其實黃教授的專書《漂泊與越境》講的不也是這樣的故事?
《櫻花•流水》輯三「家事•國事」與輯四「追憶」所收諸文多為感懷之作,可以歸為廣義的生命書寫。〈路過櫻村〉、〈離家〉,以及前面提到的〈離臺三十年—漂泊與越境〉等都是自敘文,所敘無不環繞黃教授求學任教的經過,有辛酸,有徬徨,也有歡樂,時過境遷,娓娓道來,真切而感人。寫櫻村記憶一篇,從親歷紐約九一一恐怖攻擊,到回顧筑波大學求學的歲月,再回溯任職中央研究院臨時助理的日子,我們看到時空的變化對一個人的深刻影響。黃教授念舊,他特別懷念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初窺學術殿堂的那段時日,他甚至說:「從夜校畢業後到出國前的三年多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那是一九八○年代初期。其實那時候我已經進入美國文化研究所(一九九一年易名為歐美研究所)擔任助理,近代史研究所與美國文化研究所對門而立,可惜當時我們並不認識,結果要等到二十幾年後才有機會認交,而且一見如故,無所不談,彷彿是在填補當年失之交臂的遺憾。
黃教授在近代史研究所認識的一批學者,後來都是我的同事,有的還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他最感念的呂實強所長,也是我很熟悉與敬重的長輩。那時臺灣社會各種改革運動雖然已經風起雲湧,不過大抵仍屬相對單純的年代,研究院所在的南港地處偏僻,交通不是那麼便利,黃教授說,「水田、土腳厝仍零散的錯落在研究院中」,這樣的描述相當寫實。我們這幾年見面偶爾會聊到當年研究院的情境,特別懷念當時的一批所謂老研究院人。這批學者對我們初識學術的年輕人曾經有過潛移默化的影響。呂實強老師就是其中一位。《櫻花•流水》輯四收有〈懷念呂實強老師〉長文,是黃教授回憶他與呂老師的師生情誼與「三十多年之間的來往點滴」。這篇長文我讀過不只一遍,在黃教授筆下,呂老師生前的形象栩栩如生。譬如他寫呂老師與他和友人聚餐後跟他們道別的情形:「呂老師舉著蹣跚的腳步,牽著破舊的腳踏車,一步一步的慢行走回家。」這個景象其實我在院區內也曾多次見過。呂老師看到我,多半會停下腳踏車,跟我聊上幾句。那時他已退休,視力不好,我除了關心他的健康情形之外,每次都會勸他不要再騎腳踏車。在黃教授的長文中感人至深的莫過於呂老師給他的許多信函。在黃教授留學生涯屢遭挫折的時候,或者如他所說的,「每遇人生偶有困頓迷惘之際」,他總會把這些信函「再拿出重溫一遍,當作為人處事與問學的方針」。他甚至自承,「如果沒有自始至終從沒放棄過我的呂老師的鼓勵,我的人生際遇將會有很大的不同」。在日趨功利的教育與學術環境裏,上一代學者循循善誘的風範教人感佩,像黃教授如此自謙,而對師恩又是那麼真摯感念也同樣令人動容。
這幾年黃教授每次返臺,只要時間許可,一定邀我餐敘。我到日本多半會使用名古屋中部國際機場,黃教授就住在名古屋,因此我們也有很多機會見面。我讀過不少他的學術著作,對他的學術關懷稍有了解,也知道這些年來他對臺、日之間的學術與文化交流所作的努力與貢獻。離散東瀛三十年,從留學生到名校的教授,他的經歷和體驗都幾無保留地呈現在《櫻花•流水》這本文集裏。我很高興黃教授終於願意將這些年來所寫的散文結集出版。在我看來,這本文集所收的四十二篇散文,不論說理,記事,或者抒懷,都是誠摯之作。因為誠摯,所以感人。
?
李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