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家的方向
《蝴蝶與潛水鐘》的作者在他成為漸凍人之後,依舊完成了這部令人動容的回憶錄。他靠的是用眼皮一眨一眨的指示,讓助理拼出字母。他雖然失去一切,卻沒萬念俱灰,因為他的軀殼裡面還倖存著記憶與想像。正是這兩點,使他仍能創作,仍能啟發別人。對所有的創作者而言,沒了這兩樣,就什麼都沒有。
我的想像力一向不豐富,記憶力也不是很好。回想自己的成長過程,大多覺得有點鼻酸,因為從小我就是個不被瞭解的孩子,父母總是限制我做這做那,嚇止我的想像,要求我認命接受大家都接受的生活規範。我很少被鼓勵過,如果說有,那就是來自於祖母、外祖母這兩位和藹可親的長輩。
祖母與外祖母是親戚,都姓藍,均來自頭城外海十公里處的龜山島,是隨吳沙從唐山飄洋渡海來台的移民子孫。祖父在我剛懂事不久就離開了人間,因此阮家的一切都由祖母掌管。除了大伯遷到礁溪自立門戶,二伯因入贅而為家族所不容,其他五位叔伯,包括我爸爸,都沒有分家,共住在一個大院裡。祖母非常有威嚴,不必發號司令,所有人就對她恭恭敬敬、順順從從。看到孫子們,她卻總是笑逐顏開。
她的命非常好,曾經彌留三次,家屬把後事都準備好,連靈堂都搭了,她卻又回神過來。直到第三次,大家半信半疑地過了一兩天,才敢像辦喜事那樣舉行了喪禮。她最喜歡孫子輩在她入睡前幫她搥腿,總是說,好好搥,有獎賞。有時是人家送的蘋果、梨子,有時是月餅、糕點。在早年,這都是很昂貴的零食,她經常捨不得吃,到最後都快壞了。也因為如此,我們嚐到的水果、甜品都不是很新鮮,那種將壞未壞的味道,我到現在還記得。除了吃的,她還會給一點零用錢。不曉得為什麼,她特別喜歡我來搥,大概早就看出我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更需要這些額外的犒賞。儘管這些小插曲讓我覺得祖母是位心胸寬大的人,可是讓我更訝異的是,她有鄉下人罕見的開放思想。
記得高中時,我們那保守得可怕的鄉下,視自由戀愛為異端奇行。可是,祖母卻曾鼓勵我去追求一位父親為醫師的女同學,簡直是愈老愈前衛。她雖目不識丁,卻有個好記性。鎮上鄰居的大小事情,她都瞭然於胸。眾人七嘴八舌話是非時,她總是用朗朗笑聲化解尷尬。大家常說我是令人頭痛的怪小孩,可是在記憶當中,祖母卻總是誇我好寶寶。光是這一點,就足夠幫我度過難熬的童年,讓我在兒童期的受傷經驗成為日後的創作泉源。
她的名字好聽,是單字一個「鳳」。她的人好看,只要想到她,一個幾近完美的形象就會浮在我的腦海裡。所有的苦彷彿都跟她無關似的,因為她自有辦法將人生的不順遂吸收、消化。大家說到她,都會讚歎:「這是一個太有福氣的人,沒有幾個人能像她這樣。」不管什麼年頭,日子如何難熬,祖母總是心滿意足得過著每一天;走了以後,也依然留在每個人的心坎中。
外祖母的命可就截然不同了。一想起她,就會想起她往生的那天。讀小學的我從學校放學回家,一進屋子,木工學徒就對我詭異地笑著:「你外婆盪鞦韆去囉!」我一頭霧水,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外婆怎麼可能盪鞦韆?我認識的外婆總是在工作,手上的活兒從沒停過,怎麼可能去玩小孩把戲!再往屋裡走,一個人也沒,所有人都跑到鎮郊外拔雅里的外婆家去了。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跟舅舅們守著那幾畝田,鎮日忙個不停,收成卻不夠還債。平時勉強過得去,可是絕不能有人生病。他們會欠債,就是因為外公長年臥病。可是,舅舅犯了甲狀腺腫大,必須時常找郎中抓藥。媽媽雖然時常暗地支助娘家,但也無法讓他們的日子好過些。在得知自己患了沒法治的癌症後,外婆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吊自殺,以免成為家裡的負擔。每每想到,她就連多一天的擔子也不願意讓別人扛,我就難過得想哭。
由於不懂避孕,媽媽每兩年就會生一個小孩,根本來不及照顧;因此,每個小孩幾乎都有一段時間被送到外婆家。我又是最常去住的,只要一捅婁子,大人就會把我往那兒送。外婆家是我所認識的最苦的人家了,餐桌上少有葷食,多半是醃得死鹹的醬瓜、豆腐乳,和蔬菜、地瓜。豬是養來賣的、雞鴨是過年過節祭祖用的。所有食物都是自家生產的,能不花錢就不花錢。茅房裡連草紙都沒,得用竹片揩屁股;小孩皮膚嫩,常被刮傷。我總認為自己是苦命的鄉下人,到了他們那兒,卻成了表兄弟心目中的幸福的鎮上人。
從我認識他們,就是連電燈也沒,天黑沈沈的才點上蠟燭。為了惜火,大家都得早早睡覺。夜裡偎在外婆的懷裡入睡,我才知道,他們的被窩比家裡的還硬、還重、還不暖。日子這麼苦,我卻不曾看過外婆愁眉苦臉,雖然很少開懷,可是臉上總顯得信心十足,彷彿確知下一季的收成會比這一季足,明年的冬天會比今年暖。
就在這麼苦的日子裡,外婆還是栽培出了爭氣的兒女。一位舅舅在台北餐飲界闖出了字號,一位阿姨也終於讀到商專畢業,在一家大公司當會計時,嫁給了本省第一代企業家的兒子。可是,外婆享受不到兒女們的成就。以我的理解,她其實是一位最棒的母親、一位最好的老師。她雖然也不識字,卻有很高的人生智慧,經常告訴我:「阿忠啊,人家不喜歡你,是因為他們不瞭解你。只要你認真努力,將來一定會出頭天,會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有出息!」那樣的話,在當時的我聽起來,根本就是哄小孩。此外,小時候,我所得到的面額最大的零錢,還是外婆給的。以所得與付出的比例來說,她是我這輩子所見過的最慷慨的人。
外婆知道,我一直偷偷喜歡著一位同班同學。那位女同學的名字到現在我還記得,叫做黃棲凰。有一次要從外婆那兒回家時,她塞了兩個柚子給我:「拿去請棲凰吃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請,大哥強忍笑意,叫我照他的法子:「你就站在她家門口朝裡面喊:『棲鳳,這兩個柚子給你,我要找你去散步。』」
我在街對面的黃家門前守候了不知幾個小時,隔一會兒就照著叫一遍,也不知道棲鳳早就羞得從她家後門不知逃往何方了。這件事讓我懊惱了很久,因為話一傳開,整個鎮上的人都說我年紀雖小,卻是膽大包天。
祖母與外祖母豪爽大方的個性,也同樣反應在一位龜山島的親戚身上。他以打魚為生,我們都叫他龜山阿舅。每回阿舅出海捕魚,在鎮郊大里漁港靠岸後,都會到街上採辦一些日用品。經過我們家時,總是會送來這次魚獲中最貴的生猛海鮮,不是龍蝦就是石斑魚。這些珍饈,就連有錢人家也沒法常買,可是我們家卻經常吃得到。把最好的東西送給別人,是罕見的美德,卻也是龜山島民的天性。
龜山島的面積僅二•八四平方公里、海拔才四百公尺,曾是頭城的一個里,居民最多時,達百餘戶、千餘人。我的老祖先在清朝咸豐三年(1853)的農曆十二月間,由福建乘著「順天號」貨船揚帆出發。船上載滿著南貨,準備在雞籠(基隆的古名)靠岸銷售,沒想到一陣強勁北風使航向偏差,讓他們誤把龜山島當成雞籠嶼而登陸了。由於此地海域魚量甚豐,使這批生意人興起改業之心,回家將大人小孩接來墾荒安居。
第一批移居龜山島的有七戶人家,我的祖母和外祖母正是他們的後代。島上女子紛紛嫁來頭城鎮之後,龜山島的人跡就一日比一日稀少了。1975年時,島上從鼎盛期的一百戶人家衰減到只剩三十餘戶。那一年,他們在農曆六月十五的媽祖誕辰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之後,盡數遷出,移居對岸的大溪港。龜山島上人們繁衍生息一百三十多年的歷史就此落幕,整個島現在被列為管制區,一戶人家也沒有。
我初中時去過一趟龜山島,是家族中極少看過龜山島祖宅的人。當時,除了當地島民,外人要去造訪是相當不便的,幾乎像申請出國那麼難。光是戶政事務所、警總……等單位的手續,就會搞得鄉下人頭昏腦脹。
那時島上還沒有電力供應,村落飲水是抽水機從地底深處打出來的,半鹹半淡。由於山壁陡峭,高達50度角,因此住戶都在龜山島西南邊的一個小山坳裡密集的挨靠著。居住環境之差,本省沒幾個角落比得上;而我的祖先就是在這裡長大的,我的血液裡有這種半鹹半淡的水分。
這裡什麼都沒,樹長不高,人也沒地方可去。所有住家圍著一口小池塘,每個人都好像被囚禁起來一樣。然而,這裡的人卻都有我們那個小鎮鎮民罕有的大氣度,開朗、熱情,把每位訪客都當貴賓。
在島上過夜的當晚,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因為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周而復始的在耳邊裊繞。原來,整個龜尾巴是條長長的淺灘,上面盡是經年累月被浪沖洗的卵石,顆顆都是標準的正圓形。浪來了,它們就被咕嚕咕嚕地沖上岸,浪退了,它們又被咕嚕咕嚕地捲下去。
在蘭陽平原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龜山島。雖然踏上那塊不毛之地的人很少,它卻成了宜蘭的象徵與地標;「龜山朝日」還是蘭陽八景之首。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才能成為夢鄉,才會孕育夢想。
隨著年歲漸長,我終於明白了祖母與外祖母為何那樣豁達。她們都是有夢的人,替未來賦予希望。而我的雙親卻都不敢作夢,因為他們太腳踏實地了,從不想像,只求把眼前的每件事都做好。
一想到父親,我就會想到,有陣子我整天鬧著要去龜山島,為了打消我的念頭,他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竟然沒有命令我,而是利誘:「如果你不去龜山島,我就送你一支手錶。」那是這輩子第一次擁有手錶的良機,不用說,我當然是屈服於重賄之下了。他是怕我渡海發生危險。在父親那不苟言笑的威嚴之後,其實是慈愛的。可是我也沒就此罷休,兩年後,在龜山阿舅的強力擔保下,我終於得以成行。
當我在台北闖出名號後,有天難得地返鄉一趟。那時家中已有哥哥嫂嫂們打點;已退休的父親常在鎮上小廟走動,忙得很快樂。大半輩子忙於家務,沒什麼人際關係的母親一閒下來反而發慌。
那天,我看見母親倚在門旁,出神地望向北方馬路的盡頭。看見我靠近來,好像感觸很多,說她要是識字,能看報紙該有多好,日子就不會這般無聊了。我和母親這輩子難得對話,那天居然也多聊了幾句。
她說:「我雖然什麼都不會,什麼也不懂,卻把九個孩子都一個一個平安地帶大了!」
我說:「我們這些孩子還真是幸運,為了把我們餵飽,爸爸媽媽時時刻刻都在忙,也沒時間管教,兄弟姊妹卻沒有一個變壞。」
沒想到,這句話卻讓母親剎時之間淚流滿面。
我在母親的身邊站了許久,除了深深自責之外,也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突然之間,我想到自己上小學的第一天,母親就是站在這個位置,告訴我:
「爸爸媽媽都在忙,沒辦法陪你去學校。你站在這裡等,看到背書包的學生從這裡經過,你就跟在後面走。要記得,從右邊走的才是去小學,從左邊走的是要去中學,不要跟錯了喔!」
右邊正是北方,也是日後我離鄉而去的方向。
第一天上學的印象深刻極了,我沒鞋穿,光腳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碎石子扎得好痛。太陽愈來愈大,把石頭曬得愈來愈燙,我只有盡量踏向石塊中冒出來的雜草叢,邊走邊跳;學校彷彿永遠到不了。
離開家鄉的幾十年間,我到過世界很多國家,也在各地舉行了不少展覽。今年應宜蘭美術館之邀回鄉,可說是我在台灣規模最盛大的展出。宜蘭被認為是最有規劃、最能保存本土特色,又無工業污染之地,如今已為寶島的著名觀光景點,是許多台北人週末喜歡來走動的地方。
這許多年來,我也搬過幾次家,明白家與故鄉都會變,不變的只有童年的記憶。此次展覽,我特別挑了一張近四十年前返鄉所拍的照片當海報與請帖——一個戴著斗笠,穿著汗衫、短褲,光著腳丫的小男孩,頂著烈日走在碎石子路上。
從他身上,我彷彿看到了自己,也確認了回家的方向。
文:阮義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