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把鄉愁框得更緊
阮義忠
小時候,我們看到照相機的機會不多,只有在大年初一拍團圓照時,才會看到照相館師傅和助手扛著大大的木頭相機和三腳架,來到鎮上一個齋堂前的廣場集合。那裡比較清靜,而且地方夠大,裝得下我們阮家幾十口人。
穿著新衣的小孩興奮地四處狂奔,被大人抓回來後,動也不能動,一站老半天。師傅用一塊大黑布把頭蒙住,湊在木箱後調調弄弄,又把頭伸出來叮嚀我們不能轉頭、不能閉眼;同樣的程序重複好幾遍,才會慎重其事地按下快門,以免浪費昂貴的底片。總之,拍照在童年印象中是磨人的苦差事,可也隱隱約約地明白,那是一種神密的儀式。
那時最輕便的相機就屬120片幅,拍出來的照片是6x6cm的,四四方方,大小跟小孩玩的紙牌差不多,不用放大,光是印樣就可看得清楚。風流倜儻、受過日本教育、在鎮公所當民政課長的四叔就有這麼一台奢侈品。雖然他只拍自己的小孩,很少將鏡頭轉向我們,可我最喜歡盯著他擺弄機器,覺得真是神奇啊!把他最愛的人、最在意的東西攝入那神奇的盒子裡,就能變成一張張永遠都在的影像。
他像拼圖那樣,把所有照片貼在一個很大很大的相框裡,掛在最醒目的地方。那個大相框讓人百看不厭,每次到他家,我都會再瞧瞧年輕時的四叔、四嬸,看看含著奶嘴在地上爬的堂兄、堂弟,感嘆長大後的他們真是討人厭多了!攝影把時間停格的魔力,我還真是從四叔那裡最早感受到的。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四叔的那部相機是日本出產的Yashica D。離開家鄉多年後,我成了職業攝影人,有天在台北一家二手店看到一部同款的老相機,立刻湊錢買了下來,真希望它就是四叔的那一部,被老人家淘汰換新後,輾轉流到了我的手裡。可惜,用過才知道,那部相機在光線充足時還不錯,拍較暗的景物,解像力就差了。
常用35mm相機捕捉畫面的我,每隔一陣子就喜歡用120相機來調劑一下。將雙眼鏡頭的相機捧在胸前,垂頭望著毛玻璃取景,整個人自然而然就會謙遜起來,靜心享受等待的滋味。使用這種相機,好像跟童年、故鄉有了聯繫。
《正方形鄉愁》出版在即,前一陣子我剛好為了下一個展覽在暗房裡放了好幾天照片。看著一張張影像逐漸浮出,感觸極深;相較於長方形的外放,這些四四方方的構圖顯得格外內斂,彷彿將鄉愁框得更緊了。
(寫於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