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導讀
從焦慮的意義看意義的焦慮
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台灣,當自殺率已攀升至國人十大死因的第九位,離婚率與精神疾病率亦不斷走高,甚至整個社會因過度政治動員而呈現價值空洞化的同時,焦慮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幾乎已是無所不在,它所引發的內在困惑、疏離、價值混亂,以及行為的失序等現象,更是令人刻骨銘心的經驗。本書雖然早在半個世紀前寫成(再版修訂於一九七七年),但是作者羅洛.梅為西方文化下的人類處境把脈,所描繪的焦慮圖像及其意義解讀,似乎依然適用於今日的台灣社會。
焦慮或許是我們熟悉的人性經驗,但是焦慮所指為何?是恐懼?壓力?還是心理衝突?我們在面對焦慮時該如何自處?漠視它?壓抑它?還是擁抱它?焦慮對於人類的社會文化又具有怎樣的意義?都是負向的嗎?還是也有其正向的功能?這一連串的疑問,卻可能使我們有如墜五里霧中的感覺,因為當我們靜心內省時,以上問題的答案似乎不會因此顯得清晰明白,反而更加令人困惑。不少周遭的朋友看到或聽到這本書的第一個反應,幾乎如出一轍地關心問道:「焦慮到底要怎樣才能消除?」這個眾人普遍關切的問題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正是焦慮對我們的深刻影響,以及我們對焦慮的無知,因為焦慮在此不折不扣地被當成一個壞胚子來對待,毫無正面積極的意涵可言,這其實是與事實有相當出入的。
我個人認為,這個現代人既關切又無知的現象,正是羅洛.梅在本書中試圖為讀者解惑的重點。
身為美國存在心理分析學派創建大師的羅洛.梅,其心理學說與治療進路一向致力於調和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傳統中的心理動力論,以及存在主義哲學中強調主體生存理由的意義理論;換言之,存在心理分析的任務,就是在解析生命存在的心理現象時,對生命原欲的驅力(libido drive)和主體對意義的意志(will of meaning)這兩股看似相互對立的力量之間,保持解釋角度上的平衡,以避免落入科學實證的偏頗化約或存在思想玄妙虛無的窠臼中。而焦慮這個主題因為既有精神動力的現象,又指向人類存在的核心意義,會吸引存在心理分析的應用研究,並不令人感到意外。
本書在羅洛.梅的早期著作中佔有重要地位,除了存在心理分析觀點的應用具有價值之外,作者企圖將發展至五○年代為止,散見於各領域的焦慮研究見解與成果加以釐清統整,更使得本書得以站上焦慮研究的經典地位。事實上,美國心理學界在六○年代、七○年代,甚至在八○年代初期,雖說廣受行為主義的影響,但是對於焦慮的研究不但未有停歇,甚至還因多種研究量表的問世,而在各個應用場域中呈現蓬勃發展之勢,直到晚近十幾年來才稍顯式微。這個現象可從死亡焦慮的研究發展趨勢中,窺見一斑。
但是,在這學術研究稍顯沉寂現象的背後,並不是代表焦慮研究不再重要,或是已被人遺忘漠視,它所凸顯的反而是各種實證研究量表,在實際研究上遇到了應用與解釋上的困難。例如,焦慮究竟是一個單一的概念,還是一個含括恐懼、壓力、威脅等心理現象的多元概念?它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這些當前遇到的瓶頸問題,其實羅洛.梅在五十年前出版的本書中,就已經有如先知般地預見到了,它一方面讓我們認識到焦慮問題,因涉及人類存在的根本處境而困擾難解的屬性,另一方面也更彰顯出本書在焦慮研究指引上的經典價值。對於一般的讀者而言,本書第一部分除第一章導論必讀外,其餘的理論整理可以略讀,或者逕自參考第七章的綜合摘要即可;但是第二部分的心理治療案例,以及第三部分的焦慮管理,則是浸淫研讀的重點所在,只要用心體會,應可從中凝煉出個人在生活中應對焦慮的素養。至於有志思考存在心理課題以及懷抱學術研究關懷的讀者,則千萬不能錯過作者在第一部分為焦慮理論所做的精采整理與分析,對我而言,它們是通往此一議題深層探索的必經之路。
焦慮其實是人類所獨具的現象,但是這個道理卻非不證自明的。生物學家與神經心理學家曾經注意到,當動物處身於未知的危險狀態時,一樣會表現出類似人類焦慮時的身心緊張反應,例如,羚羊或糜鹿嗅知異常氣氛,覺得有天敵接近但無法確知時;但是深入探究比較得出的共通看法是,所謂動物發出類似焦慮的狀態,只能稱之為警戒(vigilance),而不能稱為焦慮。因為動物在時間的意識範圍有其侷限,例如鹿大約前後十分鐘左右,狗兒稍長可達二、三十分鐘左右,所以牠們只是基於外在環境的制約刺激被動地反應。至於人類雖然也受制於外在環境的影響,但是他了解自己有限的處境,能夠在思想上設定目標,並以此向未來投企(being projective)。這個人類獨具向未來無限延展的能力,使得他獲得相對的自由,但是他惶惑不安的性質,就從單純對外在的限制或攻擊反應的層次,提升到主體設定目標範圍可能受到不確定影響的層次;此時人類既有限,也無限,既無限,卻也有限,這種因思想與意義能力而帶來對未知危險狀態的有機反應,正是人類焦慮的特質,也是與動物類似情狀的分野所在。
明白了焦慮是基於人類存在核心的意義設定與追求而產生的,我們便能夠掌握羅洛.梅在處理本書紛紜學說中的主軸理路,不僅可以辨識焦慮與恐懼、壓力以及威脅等常見心理現象的差異,也能夠區分正常焦慮(normal anxiety)與神經性焦慮(neurotic anxiety)的不同。
羅洛.梅在書中舉出一個非常生動的例子,來說明焦慮與恐懼的差異。一位前往牙醫診所赴約拔牙的大學生,在途中巧遇自己上課的教授,但是教授既不跟他打招呼,也不正眼瞧他一下,此時這位本來恐懼拔牙疼痛的大學生,瞬間在胸口感到一股被輕蔑鄙夷的痛楚,而莫名地焦慮起來,他也說不上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覺得自己的存在彷彿毫無價值和意義;不過當他走入牙醫診所時,拔牙的恐懼再度籠罩著他,直到手術結束的許多天裡,那股被鄙夷的莫名焦慮又持續地湧現。這是一段很生動的描述,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恐懼與焦慮的差別,以及兩者間的關係。
基本上恐懼是對可能威脅自己的對象(拔牙)所產生的防衛,而焦慮則是起因於自己內在核心的生存價值與意義受到威脅挑戰(被歧視)時所產生的反應。正因為它是起於內在的,所以並無外在的對象,雖然它往往也是因為外在的人事物所引起。就像孩童夢中恐懼的對象,往往是一些抽象的鬼魅,或是他們極少見過的猛獸如獅子老虎等,其原因通常是因為孩子恐懼母親會離開他或不再愛他,因而引發了不確定的焦慮感,但是又因為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連結,所以就轉變成某種恐懼的對象,如此我們才能加以「因應」,否則將使個體達到難以忍受的地步。當焦慮被轉換為恐懼時,個體的壓力會增加,焦慮會下降,威脅由內轉外,不過弔詭的是,當個體有具體的對象可以恐懼時,雖然焦慮的程度下降,可是因為真正引發個體焦慮的原因(內在價值與意義的崩塌)被錯置為外在的對象,因此並不能真正地消解焦慮,它只是隱藏起來蠢蠢欲動,或甚至將逐步演變成為更大的災難。
從這個焦慮與恐懼及其他心理現象的區辨,我們可以進一步引申出正常焦慮與神經性焦慮的差異。因為人的存在是不斷地面對非存有(nonbeing)的挑戰,所以人會產生焦慮感其實是很正常的,只要前述的威脅→焦慮→恐懼→壓力的循環是良性的即可,換言之,外在威脅與內在焦慮成比例關係就沒有問題。但是,一旦外在威脅與內在焦慮不成比例,也就是焦慮的能量被轉移到某個外在客觀事物上,但卻與現實情境大幅脫節時,便是所謂神經性的焦慮。例如各種恐慌症與強迫症患者,都是因為內在的里比多能量無法正常釋出所導致的。換言之,原本在前述正常焦慮的循環過程中,個體因為某種意義經驗的阻滯,里比多的能量被導引黏著在某個事物或情境中,而使得當事人有一種被「卡住」,進退不得的感覺。例如,強迫洗手症者在洗手時,因能量被導引到洗手這個動作上,便不會產生焦慮,但是因為產生焦慮的根源在於內在對「潔淨」象徵意義的要求,因此外在的洗手並不能真正消解焦慮的問題,反而使得正常生活因此付出了代價。
個人的焦慮是如此,社會文化層次的集體焦慮,亦復如是。當今日科技社會的快速變遷,已經成為大眾日常生活的基調時,強迫式地不停工作、熱愛交際,以及瘋狂地想把休閒時間填滿的種種無意義作為,背後其實似乎也隱藏著現代人想藉著分散注意力,來逃避孤獨及無意義感等深層焦慮的企圖。但是基於上述的個體分析,我們明白這樣的作為終歸是無用的,它只會更加深集體的困擾與焦慮。如果我們從存在心理分析的觀點來看,焦慮其實是跟隨人的存在而來所必須面對的挑戰,它也是使得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之所繫,所以,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地逃避存在必須做出意義抉擇的責任,則我們面對焦慮產生的壓力會更大。反之,如果我們能夠坦然地面對人類存在的焦慮,則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也就在過程中被構築起來。這是為何自殺者並非尋死,只是找不到生存理由的緣故,這也是為何社會(society)與文化的出路在於社群(community)的建立,因為只有在社群中,人與人的關係才是以價值和意義連結起來的。既然當代人的焦慮性格,是始於自我價值的無限上綱,因此它的對治之道也就在於社群倫理新秩序的建立。本書重點雖然擺在焦慮意義的析論,但是我們也從中看到當代人的意義焦慮,以及它的可能解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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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