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是我十三年前的舊稿,當時因黃慶萱博士的鼓勵,而替《易經.繫辭傳》作註。十三年後的今天,又因他的催促,使本書被催生了下來。
坦白的說,在十三年以前,我教老莊、教禪宗、也教《學》《庸》的課程;我寫老莊、寫禪宗、也寫《中庸》的文字。可是對於《易經》,始終不敢碰一下。儘管承慶萱兄的邀請,在他師大的《易經》課堂中,曾客串了一次,但我始終視《易經》的研究為畏途,因為我自知有兩個缺點,就是不喜考證,不愛術數。而傳統對《易經》的研究,除了魏晉玄學和宋明儒學的系統外,幾乎都與這兩方面有關。因此我為了不願捲入這個漩渦,所以也就不碰《易經》。
我所謂不碰,是指不教和不註《易經》,而不是不讀《易經》。記得在高二那年,我第一次讀的《易經》是一本白話註解,我對〈繫辭傳〉頗有興趣,至於六十四卦,讀了乾坤屯蒙,以後各卦愈讀愈模糊。後來不知是否讀完所有的卦,或讀到那一卦,就放棄了,總之是一片模糊。在師大國文系時,我有了點文字訓詁的知識,我又重讀《易經》。雖然這點知識對《易經》卦爻辭的文字了解不無幫助。可是有時當我發現許多註釋,曲意附會,別出心裁,便立刻裹足不前。最後,還是覺得程伊川的《易傳》,和李光地的《周易折中》,比較可靠。雖然宋儒,以及走宋儒路線的學者們的《易經》註解有時也未免有很多穿鑿之處,但以道德為體,以經世為用,總是人生正路。何況依據孔子「不占」之旨,「寡過」之教,絕不致走入歧途。這也正是我此後,對《易經》研究所遵循的路子。
後來慶萱兄一再鼓勵,希望將來有機會合註《易經》,勸我先註解〈繫辭傳〉。於是我便以儒家哲學為主,輔以老莊思想,試著為〈繫辭傳〉作點哲學的解義工作。想不到匆匆完稿之時,正好有赴美之行。我便把初稿交給了慶萱兄,原希望他給我一些意見和建議。不料這一走,一轉眼已十二年。我早就把該稿拋諸腦後,但年前回國,慶萱兄告訴我已把該稿由學生們手抄油印成上下兩冊的師大講義,冠了我的姓名,在他的《易經》課中成了教本,我實在有點驚喜,好像自己託友人照顧的孩子,轉眼已十三歲了,真是又興奮,又慚愧。
來美後,由於我所任教的哲學宗教研究所中,只有我一人是中國教授,所以必須負責任何有關中國哲學的課程,我被迫而教《易經》,一教就教了八年。在美國,衛禮賢的《易經》譯本已成經典之作,熱愛東方學的人士,幾乎人手一冊。該書就是以《伊川易傳》和《周易折中》為藍本。而今天在西方,許多心理學的專家們如果對《易經》有興趣的話,他們幾乎是無可選擇的去運用衛禮賢譯本的註解,甚至誤以為他的註解是《易經》的原文。儘管這些註解中有很多是衛禮賢增添的、臆解的,但那些畢竟是順著宋明儒家的路線走的,換句話說,也就是把儒家思想用在心理顧問或治療上。不論他們的運用深度如何,正確性如何,但這畢竟是事實,他們已在那裏運用,而且還積極的推展開來。
由於這幾年來,我在《易經》課堂中,和心理系學生的討論,發現《易經》思想在心理學上的運用,對《易經》和心理學的未來,都有重大的影響。唯可惜的是,他們運用衛禮賢的譯本,都偏於六十四卦的註釋,對於〈繫辭傳〉部分卻忽略了,事實上衛禮賢對〈繫辭傳〉方面的功力不如六十四卦的註釋。再加以西方學者對中國文字了解的層面不夠深,譬如他的譯本中,把《易經》裏的「命」字,全都註譯成了「命運」(fate),而不知《易經》所強調的是「天命」。因此我深感今天有必要發掘和發揚孔子傳《易》的真義,以防止《易經》運用的流弊。儘管孔子是否親寫〈十翼〉,後代學者的意見紛歧,但〈繫辭傳〉中卻充滿了儒家思想的精神。如強調生生之德、陰陽和諧、憂患意識等,都可作為今天社會人心的針砭和指南。
在這一理解下,我樂見這本十三年前的舊稿能夠問世。雖然我重讀之後,發現其中許多地方的釋義猶嫌過簡,但為了拋磚引玉,希望對這方面有興趣的朋友,能夠大力發揮,使孔子傳《易》的精義,變為推動未來世界的動力。
吳怡寫於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