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自序
一本處女作,帶來愛、信仰與流亡
窗外是綠意盎然的維吉尼亞的鄉村。連綿起伏的丘陵和山谷,肥沃的土壤和豐產的農莊,甘冽的山泉和寧靜的湖泊,其間還點綴著教堂高聳的尖頂。鹿群、野兔和松鼠在大地奔跑,紅雀、蒼鷹和大雁在藍天飛翔。出門漫步十多分鐘,就是南北戰爭時的一個重要戰場——奔牛河(Bull Run)。激戰之日炮口曾經滾燙的鋼鐵大炮在曠野中沈默,而無名戰士的青石墓碑經過雨打風吹之後斑駁陸離。
十五年前,我剛剛出版《火與冰》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這裡會是我的第二故鄉。一種天啟的力量,驅使我在《火與冰》中寫下自己命運的密碼,而我本人在那時尚且懵懂不知。
十五年後,我在案頭修訂《火與冰》,找出當年厚厚的手寫的文稿,以及出版社的編輯畫滿具有殺伐之氣的刪節符號的清樣,將被刪去的部分一一復原。好像考古工作者挖掘一座遠古遺址,好像美學家高爾泰在敦煌石窟中尋找一幅失蹤的壁畫。
十五年的光陰如灌木叢中奔跑的野兔一晃而過,即便是那些當年比我還年輕的讀者,也已步入中年。我所批判的對象,依然堅硬如石頭;曾經與我同行的很多人,一個接一個走上與我截然相反的回頭路。
我呢,雖然青春的心境不再,對自由的熱愛卻沒有熄滅。
一九九八年,《火與冰》能在北京出版,本身就是一個神跡,儘管在三審的過程中被編輯刪得傷痕累累。
我還記得一個有趣的小插曲:當時,經濟日報出版社害怕承擔風險,將要作出退稿的決定。出版商賀雄飛讓我給出版社的梁總編打電話,說梁總編是位女士,若使用「苦肉計」,講述一個青年學生在嘗試寫作的過程中,「頭懸樑、錐刺股」式的艱辛,也許可以喚起其同情心,「放這本書一馬」。
口吃的我,從來沒有演過戲,急中生智,找來小師弟許知遠,請他冒我的名打這通電話。小許是北京人,辯才無礙,一番聲淚俱下的陳說,終於讓對方的心腸軟下來,答應再刪去一些「敏感段落」,就可以讓這本書出版。
多年以後,許知遠已是兩岸三地風頭正勁的公共知識份子,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在北大旁邊的小旅館裡幫我打那個「致命的電話」的故事?他是我的很多劍拔弩張的文章的第一讀者,也曾目睹我荒唐而失敗的初戀。當年,我們彼此分享青春的秘密與激情;如今,我們在不同的戰場上為自由而戰。
《火與冰》出版之後,果然引起中宣部的注意,梁總編因而遭到降職處分。我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與她見面,向她致歉。也許,人與人之間,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火與冰》出版後的熱烈反響,是我始料未及的。不是這本書本身有多麼驚世駭俗,而是從一九八九年的那場屠殺之後,這個國家萬馬齊瘖了差不多十年,人們太迫切聽春天的聲音,即便是從遙遠的冰層下傳來的魚兒無聲的呼喚。
於是,只是想成為〈皇帝的新裝〉中說出皇帝什麼都沒有穿的那個孩子的我,忽然成了人們眼中的「英雄」。正如作家傅國湧在《脊樑——中國三代自由主義知識份子評傳》一書中評論的那樣:「少年余杰的橫空出世,在整個二十世紀恐怕只有五四時期的胡適先生、臺灣六十年代的李敖庶幾可以比擬。……在那麼多德高望重、聲名顯赫的名流學者都不敢說真話、不敢承認常識的時候,少年余杰直言皇帝無衣當然打動了千萬讀者的心靈。」
那段日子,雪片一樣的讀者來信飛向我的宿舍。在互聯網尚未普及的年代,手寫的書信,仍然是身處不同地域的、孤獨中的人們唯一的交流方式。我很樂意閱讀這些來信,不是接受眾人的褒揚,而是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那麼多熱愛書籍、熱愛文學、熱愛真理的同伴,這本身讓我感到無比溫暖。
在成千上萬的來信中,有一封短短的來信深深打動了我。之後的故事,我都寫在長篇自傳體愛情小說《香草山》當中。故事的主題,不是老祖宗說的「書中自有顏如玉」,而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遺憾的是,很多比我更加年輕的讀者不相信《香草山》的情節,說這是過於美好的「成人的童話」。這只能說明他們已經老得失去了相信的能力。《香草山》確實是我和妻子之間真實發生的故事:我們的生命都因《火與冰》這本書而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羅馬派駐耶路撒冷的總督彼拉多詢問囚徒耶穌:真理是什麼?
權勢熏天的彼拉多,真誠地承認自己不知道真理是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就是,那麼多不知道什麼是真理的人,卻沒有彼拉多的那種坦白,滔滔不絕地把謬誤當作真理來言說;還有那麼多不知道什麼是自由的「奴在心者」,明明已經被關在動物莊園裡,卻以自由人自居。
在寫《火與冰》時,關於真理與自由,我也沒有最終的答案,我只是想袒露一段追求真理和自由的心路歷程。沒有想到,有那麼多人,早已與我同行。不過,在無邊的黑暗中,若稍一喧囂,就聽不到彼此的呼吸了。
幸運的是,《火與冰》不僅帶給我以愛情和愛人,更帶給我以信仰。愛情如同脆弱的瓷器,人則如同渾身長滿刺的刺蝟。那麼,愛何以成為可能?
新婚、畢業、失業、封殺、拘押……「國家的敵人」的別樣生活紛至遝來,讓本想過安穩日子的我們天旋地轉。曾以為,像唐.吉訶德那樣推倒風車,前面的路便一馬平川,誰知道,更大的挑戰是那個無處不在的「無物之陣」。我們並沒有自我相像的那麼高貴和堅韌,魯迅小說〈傷逝〉的情節,差一點就要在我們身上重演。
就在山重水複之際,那道光照亮我們的小屋。
沒有哪個人的人生,會像童話故事裡的王子和公主那樣一直幸福快樂。更何況,我選擇的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一條荊棘之路。
在那些被中國的蓋世太保非法軟禁在家的日子裡,我與妻子每天都要誦讀一段聖經《約伯記》。大一時,讀過俄國思想家舍斯托夫寫的《在約伯的天平上》,不太懂。沒有讀過《約伯記》,自然讀不懂《在約伯的天平上》。如今,《約伯記》中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上帝親口對我們說的:「我躺臥的時候便說,我何時起來,黑夜就過去呢?我盡是翻來覆去,直到天亮。」此刻,我才理解後半生流亡異域的舍斯托夫,為何一生都在努力召喚「耶路撒冷」重新歸來,他一如先知約伯一般,「在恐懼與顫慄的深淵裡,向上帝呼告」。
十五年來,可謂屢戰屢敗。一步一步地,中國不可遏止地滑向法西斯的煉獄。而我,不是《火與冰》剛出版時出版商包裝的「中國的李敖」,而是差一點成了「中國的陳文成」。死亡與我擦肩而過,我甚至看見了隱藏在黑暗最深處的死神那更黑暗的眼睛,也聞到了死神身上那讓人噁心的陰溝般的腥臭味道。我如約伯一樣,如舍斯托夫一樣,向上帝發出呼求。因為,我知道,若非上帝的許可,我的一根頭髮都不會掉下;若上帝要取走我的生命,我又豈能敝帚自珍?
上帝沒有取走我的生命。上帝帶領我出中國。
在《火與冰》中,有一篇並不特別顯眼的文章——〈流亡者〉。我寫到了英國的拜倫、法國的雨果、德國的海涅、俄國的赫爾岑,以及更多的流亡者。不過,我並沒有設想過,我自己也會成為流亡者中的一員。
離開之前,有少許的時間挑選一批藏書,先行運到美國的友人家中。一年後,我寫了一本名為《流亡者的書架》的新書。書寫好以後,很久都找不到好名字。友人吳介民以《流亡者的書架》為題作序,他寫道:「我揣想,以作者信仰之誠篤,文藝心靈之敏銳,他可能在書房中安置著基督受難的十字架,在深夜閱讀思索,遙想其祖國大地的清寂心境中,聆聽著巴哈的馬太受難曲。」於是,我便以此作為書名。
不過,對我而言,「流亡」是一個太過悲情的詞彙,我更願意使用主動的「出走」,而非被動的「流亡」。我離開被共產黨「自我殖民」的、全部淪陷的祖國,並不意味著失敗或放棄。離開邪惡,與之保持相當的距離,有時反倒可以看出其全貌,找到其死穴。
在修訂《火與冰》的過程中,讓我感到自豪的是,《火與冰》中固然存在若干錯誤和疏漏,卻沒有一句是謊言。不是這本書決定了我的命運,而是我選擇這本書作為自由之橋的奠基石。
在火與冰的擠壓與煎熬之中,我終將如傷花般怒放。
惟願每一位親愛的讀者,都能「因真理,得自由」。
二○一三年八月
維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