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讓人心生溫暖幸福之感的小宇宙
我與胡涓涓的緣分說來奇妙,他的父親胡傳安老師,當年與家父同在台北商專(現在的國立台北商業技術學院)任教,真正是結拜兄弟的交情。在我是少年的鬼混時光,回家經過永和老屋的客廳,父親低聲但又嚴肅說:「沒叫人啊!」我便乖乖喊:「胡叔叔!」在我的記憶裡,那是父親的「最好的時光」。一群年過半百,傳統文人的老哥兒們,庭院裡養蘭花,搭金銀花藤架,喝酒,像老饕不定期相聚台北哪些館子,意興湍飛弄個詩社酬對古詩。其實以我父親這樣民國三十八年來台的離散者而言,那個年紀,他們早已內心清楚,「回不去了」。他們在永和安家,慢慢小孩也逐一念中學,高中。父親後來收集古硯台,收集字畫,收集印石,收集宜興茶壺,主要是有錢便買書。我想那有一個神祕的,原鄉失落者另尋一個文化小宇宙的心靈的鄉愁。
問題是,像我們這樣的第二代,哪裡知道那個班傑明般的父親(和他的老友如胡叔叔)這樣的文化遺民,他們那層層的暗影,那些講究、教養、古詩的意境、典故、品器?後來多年後有一次,聽我文化大學中文系的老師,金榮華主任私底下說,他認識胡傳安(就是胡涓涓的父親),此人詩才極高,一手好字。我驚呼曰:「啊!您說的這位胡老師,是我父親的結拜兄弟呢!!」
同樣的,我不知道那樣的神秘時光裡,父親(就像好萊塢電影“Big Fish”裡那個愛吹噓,最後變成一尾神祕大魚的父親)和他的哥兒們,喝哪些好酒?(金門的陳高、總統紀念酒、花雕,後來他們跑大陸帶回來的酒鬼、五糧液、茅台、孔府家酒。)吃了哪些好菜?在那些味蕾和作工的細節裡,他們曾享受、體驗、品味怎樣層次的味蕾,難以言喻的文明及教養?
我記得小時候,在永和老屋,每逢過年,父親找來當年一起從南京逃來的弟兄,像家人吃團圓飯。我的母親,便一道一道在那破舊的廚房,甚至院子裡用炭爐升火,大蒸籠一屜一屜架上,舉袖撈襟,一道道外省工夫菜:紅燒獅子頭、佛跳牆、珍珠丸子、辣椒鑲肉、蒸臭豆腐、雞湯煨豆乾絲、「轟炸莫斯科」……。可惜我從小粗枝大葉,從不觀察細節,印象只留下那些年節蒸騰的白煙,和小孩腦額葉最深刻的饞。
後來才吃這些淮揚菜或上海本幫菜,都是父親和他那些品酒吟詩老饕的文士結拜兄弟們,在台北那些傳說中的館子,一路吃下來,問了做法,回來教給母親的。後來母親學佛茹素,我們這些子女又恰活在一個,同伴巷弄、夜市吃的是蚵仔煎、甜不辣、炸臭豆腐、豬血糕、蚵仔麵線的現實。台北出現義大利麵、日本料理、韓式火鍋,更別說披薩外賣或麥當勞的現代轟轟而來的世界。父親的那個飲食上的文化鄉愁,遂在我們這代真正斷裂、失傳。
父親晚年,我和妻曾陪他跑幾個館子(譬如秀蘭小館),中山堂對面巷子裡一間老上海本幫菜飯館,看他饞得要命翻吃那「真正入味」的蔥燒鯽魚、涼拌黃豆芽,還有「醃篤鮮」,真正金華火腿和三層白豬肉、冬筍切塊熬成……我總是既慚愧,又好奇。
如今我以這樣完全不懂美食料理的尷尬身分,幫涓涓這位有名的美食料理家寫序,心情上其實有一種,同為(我父親與他父親)這樣的豐饒、深邃,但已隱沒入上輩失傳之教養的暗影,同為這樣的「離散者的孤雛」,但我以西方現代小說的概念和視覺在反省,記錄著我置身的當代;涓涓以向世界張展的味覺美學、手工技藝,創造著她書中那讓人眼花撩亂,卻因為那《芭比的饗宴》對烹調的莊重、華麗,而讓人心生溫暖幸福之感的小宇宙。 我是這樣的心情。
祝福涓涓這本書 駱以軍